绝代有佳人——女性小品赏读·_曹亚瑟，林赶秋_9787534849800

所谓绝代佳人，乃空前绝后、冠出当代之辈，或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或音辞清辩，自是闺房之秀，不惟金玉其质，亦且冰雪为心。于万斯年，又有太多的扫眉才子、巾帼英雄被男权社会的洪涛所淹没，随着时代而绝迹，令人扼腕长叹。于是，那些仅存的一面之缘、两厢之情、三世之诺就显得更加的可歌可泣、可欣可羡。

楚生色不甚美，虽绝世佳人，无其风韵；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

——张岱《朱楚生》

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

——葛洪《文君姣好》

桃花为风雨所摧，零落池上，秋芙拾花瓣砌字，作《谒金门》词云：“春过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红吹渐满，风狂春不管。”

——蒋坦《秋芙》

毫无疑问，女人正因母亲的角色而伟大，更因爱人的角色而万古流芳。
从古老而正统的《诗经》开始，就已不吝笔墨地大赞女性之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些绝妙好辞一经流传，

毫无疑问，女人正因母亲的角色而伟大，更因爱人的角色而万古流芳。

从古老而正统的《诗经》开始，就已不吝笔墨地大赞女性之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些绝妙好辞一经流传，遂成为后世沿用不替的套语。随着物质生活越来越繁复铺张，《诗》亡然后《春秋》作，质拙的诗乐不再流行，散文开始大行其道。《春秋》的权威注本《左传》以散文的笔触将《诗经》里的知名作者许穆夫人托出历史的水面，千载以降，仍是如此的鲜活淋漓：她先国后家，将国家利益高高置于个人婚姻之上，她才华横溢，蜚声方国内外。本书以她开篇，一示久仰敬重之情，二示女子有才其来有自、自古不罕。西汉末年，刘向编《列女传》，也专为许穆夫人立传，盛推她的“慈惠而远识”，足见女性之风华绝代可以穿越时空，永垂不朽。

魏晋近承东汉的动乱，远绍战国的活跃，成为“人”的大写时期。（而西方直到十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才有所谓“人的发现”，或者说“人的自觉”。）人们不再热衷于清议政事，而开始清谈玄理，赏誉人物，品藻文艺，返观自身的形体与精神，追求本我的安逸和解脱，于是“贤媛”、婢女各类女性也顺势进入了文人的毫端，一颦一笑，片言只语，不但风尚了当时，也成就了后世，如《世说新语》。俄国文学评论家别林斯基说过：“艺术性在于：仅用一个特征、一句话，就能够把任你写上十来本书也无法表现的东西表现出来。”《世说新语》就是这样做的，而且做得出类拔萃，无意之间，竟开了宗、立了派。若说《论语》是圣人的言行记录，《世说新语》则如题所示，已扩展为世人的琐语选登，所以女性的言论也从此错出屡见，光彩照人。小品作为短小精悍的散文，也从此不容小觑，以往所谓“街谈巷语”、“残丛小语”不仅于休闲娱乐有可助之兴，也于治身理家有可观之处。

觉醒的是魏晋，开放的是唐宋。唐宋城市繁荣，一度跻身世界中心区域，各族各种你来我往，女人开始正面参政议政，女才子、女文人、女诗人、女艺术家的队伍空前庞大，女冠、娼伎甚至成为其中的扛鼎执耳之辈。谨以芳名昭著的上官婉儿为例。她年未及笄，即为旷代女皇武则天掌管诏命制诰，有“巾帼宰相”之名；曾建议扩大书馆，增设学士；还主持风雅，代朝廷品评天下诗文，一时词臣多集其门，视其为国家文化艺术的最高仲裁官、最权威的评论家。再来看看宋代女性在文学上取得的成就。《全宋词》共收录1200多位词人，其中女性有83位，对《诗品》122位诗人中仅有4位女性、《文选》30卷只收了2位女作家的作品、《全唐诗》900卷内女子之作止占9卷而言，这是一个不小的飞跃。又据统计，宋代女性的诗词集、笔记等书原有40多种，掀起了中国古代女性文学创作的一个高潮。“目前有词作流传的这八十余位宋代女性，在其作品中反映了与同时代的男性词人不同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感情，词作大都是个人心声的直接流露，是反映那个时代女子生活情况和思想感情的绝唱，为今人认识和理解宋代女性的生存状况、社会地位和精神生活，提供了真实可感的材料，有较大的社会意义和艺术价值。”李清照及其词作就是其中的表表者、佼佼者。她的小品散文堪称《古文观止》之类选本的沧海遗珠，如《词论》，不足千言，起承转合，臻于完美，不徒俯睨巾帼，直欲压倒须眉，并能简述三代词史、历数各名家之利病。而《金石录后序》，不但将妻子和丈夫的爱好、生活、遭遇娓娓道来，且随机又自然地映照出国家的命运、时代的风云。

一提及元代女性，就忍不住会想到一虚一实的两位热血女儿。虚的是关汉卿剧本里的人物——窦娥，她“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箇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实的是赵孟頫的妻子管道昇。赵孟頫年近半百时，很想仿效有桃叶、桃根的王学士和有朝云、暮云的苏学士，纳一才女为妾。管道昇知道后，写了一首词：“你侬我侬，忒煞多情，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赵孟頫看了，再也没有提过纳妾之事。此二人无疑是元代女性的人格代表，烈性，激情，大方大胆地用澎湃贲张的语言文字吐露着自己的爱与恨、傲气与浪漫。管道昇病逝之后，赵孟頫写了好几篇小品来深情追念她，如《醉梦帖》云：“孟頫自老妻之亡，伤悼痛切，如在醉梦，当是诸幻未离，理自应尔。虽畴昔蒙师教诲，到此亦打不过，盖是平生得老妻之助整卅年，一旦丧之，岂特失左右手而已耶？哀痛之极，如何可言！”

中国古代文人知识分子和女性的自我意识的觉醒，“言志派”文学特别是性灵小品的发展，都在晚明以后达到了一个崭新的境界。如《影梅盦忆语》，以及其作者冒辟疆与秦淮名妓董小宛的结合，不仅礼赞了真挚炽热的爱情，而且对传统礼教习俗进行了无畏的挑战。近人认为西方女性文学大约经历了三个阶段：初期的女性作家们自身就具有一种贬低或无视自己性别身份的“厌女心理”，只是希望进入男性作家把持的文学殿堂，渴望自己能达到男性作家那样的文学成就。她们接受男性的价值标准和话语方式，对男性评论界的意见非常敏感。第二阶段的女性文学以揭示两性不平等为内容，以争取社会、经济、婚姻、家庭诸领域中的女性平等权利为主题，但在确立女性自身的文学话语方面尚缺乏明晰的意识。直到当代，女性文学终于跨入了一个新时期。随着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女性作家开始寻找女性不同于男性的自我身份和价值观念，同时致力于确定女性的性别特质和话语方式。其实在东方也一样，清代一位姓李的女作家显然已臻于第二阶段，难怪她敢于吟诗当面讽刺男人：“三寸弓鞋自古无，观音大士赤双趺。不知裹足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

但直到曹雪芹《红楼梦》问世，女性及其感情才得到早应有的至上礼赞。他一则称道：“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再则喟叹：“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西方文艺复兴是离神返人，曹雪芹则以一已之力去道尊人。他生于男权社会而能跳脱男权，出身上层而能主张男女平等，中国文化缺失的人性光辉至其笔下方始大放异彩、面目全出！从某种角度来看，《红楼梦》的一些段落也不失为“情情”或“情不情”的小品美文。

千言万语一句话，各代的女性各有各的佳，各有各的美：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有美的文字，以文字悦人。本书自先秦洎清如恒沙的散文小品之中撷英选萃，希望能用精简的笺注赏析来凸显她们的音容笑貌、风采魅力于万一，以见江山毓人助人并不独独钟情于须眉男子，绵绵历史长河推波淘沙之后，亦有巾帼才人可以擎天立地、彪炳竹帛！

织锦回文记

武则天①

前秦苻坚②时，秦州刺史扶风窦滔妻苏氏，陈留令武功苏道质第三女也。名蕙，字若兰。识知精明，仪容秀丽，谦默自守③，不求显扬。行年十六归于窦氏，滔甚敬之。然苏氏性近于急，颇伤妒嫉也。

滔字连波，右将军子真之孙，郎之第二子也。风神伟秀，该④通经史，允文允武⑤，时论高⑥之。苻坚委以心膂⑦之任，备历显职，皆有政闻。迁秦州刺史，以忤旨，谪戍燉煌⑧。会坚克晋襄阳，虑有危逼，藉滔才略，乃拜安南将军，留镇襄阳焉。

初⑨，滔有宠姬赵阳台，歌舞之妙，无出其右⑩，滔置之别所。苏氏知之，求而获焉，苦加捶辱，滔深以为憾。阳台又专伺苏氏之短，谗毁交至，滔益忿苏氏焉。苏氏时年二十一。及滔将镇襄阳，邀苏氏同往，苏氏忿之，不与偕行。滔遂携阳台之任，断苏氏音问。

苏氏悔恨自伤，因织锦回文，五采相宣，莹心耀目，其锦纵广八寸，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言，纵横反覆，皆成章句。其文点画无缺，才情之妙，超古迈今，名曰《璇玑图》。然读者不能尽通，苏氏笑而谓人曰：“徘徊宛转，自成文章，非我佳人，莫之能解。”遂令苍头赍至襄阳焉。滔省览锦字，感其妙绝，因送阳台之关中，而具车徒盛礼邀迎苏氏归于汉南，恩好愈重。

苏氏著文词五千余言，属隋季丧乱，文字散落，追求不获，而锦字回文盛见传写，是代近闺怨之宗旨，属文之士咸龟鉴焉。朕听政之暇，留心坟典，散帙之次，偶见斯图，因述若兰之材，复美连波之悔过，遂制此记，聊示将来也。

《文苑英华》

【注释】

①武则天（624～705）：本名武珝，祖籍并州文水（今山西文水），生于利州（今四川广元）。唐开国功臣武士彟次女，中国历史上唯一得到普遍承认的女皇帝。高宗永徽六年，立为皇后。中宗即位，称皇太后。不久，遂自称皇帝，改国号曰周，自名曌，在位二十年。中宗反正，谥则天为“顺圣皇后”。著有《垂拱集》《金轮集》，已佚，今存诗四十七首。今人辑有《武则天集》。《织锦回文记》传为武则天作于“如意元年五月一日”，即公元692年农历五月初一。

②苻坚（338～385）：字永固，又字文玉，小名坚头，十六国时期前秦世祖宣昭皇帝，357至385年在位。苻坚在位前期励精图治，使前秦基本统一了北方，但后来在伐晋的“淝水之战”中大败，自此一蹶不振。

③谦默自守：谦抑静默，自坚其操守。

④该：古同“赅”，完备。

⑤允文允武：语出《诗经·鲁颂·泮水》，能文能武。“允”是语助词。

⑥高：尊崇。

⑦心膂（lǚ）：心与脊梁骨，比喻重要的部门或职任。

⑧谪戍（shù）：贬谪戍边，因罪而被遣送至边远地区充军守卫。燉（dūn）煌：即敦煌。

⑨初：起初，当初。中国的历史叙事习惯以“初”作为追溯往事的起始语。

⑩无出其右：没有能超过她的。出，超出。右，上，古代以右为尊。

别所：正宅以外的宅邸。

捶辱：拷打侮辱。

采：同“彩”。

璇玑图：璇玑，古代观测天象的仪器。柳宗元《乞巧文》：“璇玑，经纬星辰，能成文章。”苏氏所织之锦纵横八寸，五彩相交，题诗二百余首，纵横反覆，皆成章句，就像璇玑经纬星辰，故名《璇玑图》，图及读法详见李汝珍《镜花缘》第四十一回。

苍头：奴仆。

赍（ｊī）：送。

坟典：原指“三坟五典”，后转为古代典籍的通称。孔安国《尚书序》：“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

【赏读】

“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这首佚名古诗说的就是人如其名、兰心蕙质的苏蕙，苏蕙显然就是这样的一位聪明女子。

回文诗是我国古典诗歌中一种较为独特的体裁，一种高端的文字游戏，“回复读之，皆歌而成文也”。值得特别一提的是，最早的和最好最著名的回文诗都出自女性之妙手。

现在可见到的回文诗，以苏伯玉妻《盘中诗》为最早。晋人苏伯玉出仕蜀地，觉得此间乐，遂久而不归。他的妻子居住在长安，不胜相思之苦，乃作《盘中诗》以寄，既倾诉了想念之深情，又使伯玉感悔，而用意忠厚，全在柔婉，不在怨怒。顾名思义，该诗写于盘中，从中央起句，回环盘旋而至于四角，似歌谣，又似乐府，杂乱成文，竟成千秋绝调。其诗不长，全文如下：

山树高，鸟鸣悲。泉水深，鲤鱼肥。空仓雀，常苦饥。吏人妇，会夫稀。出门望，见白衣。谓当是，而更非。还入门，中心悲。北上堂，西入阶。急机绞，杼声催。长叹息，当语谁？君有行，妾念之。山有日，还无期。结中带，长相思。君忘妾，天知之。妾忘君，罪当治。妾有行，宜知之。黄者金，白者玉。高者山，下者谷。姓为苏，字伯玉。作人才多，智谋足，家居长安身在蜀。何惜马蹄归不数？羊肉千斤酒百斛，令君马肥麦与粟。今时人，智不足，与其书，不能读。当从中央周四角。

真是无独有偶，苏伯玉妻笑“今时人，智不足，与其书，不能读”，而当“读者不能尽通”最好最著名的回文诗《璇玑图》之际，苏惠也笑称：“非我佳人，莫之能解。”但苏伯玉妻更为忠厚一些，最后还是提示了解读这种回文密码的方法。

郑振铎认为：“汉、魏之际，智人颇喜弄滑稽，作隐语；若蔡邕之题《曹娥碑》后，曹操之叹‘鸡肋’，成了一时的风气，至晋为衰。由文字的离合游戏，进一步而到了‘当从中央周四角’一类的文字部位的游戏，乃是极自然的趋势。更进一步而到了苏若兰《回文诗》的复杂读法，也是极自然的趋势。”我觉得应该说，充分表现女性诗人灵心巧思的回文诗是一种爱人之间的亲密昵语，不足为外人道也，而不仅仅为了卖弄自己的才智幽默，其最核心的目的很实在，是要叫忘归负义的爱人回心转意。于是，这种“卖弄”多半发自潜意识，并非刻意为之。就好比绝大多数有文学才情的女子，念兹在兹的主要还是自己的感情与幸福，并不太想在文字上求工求名。即便有的作品一不小心又工又有名，也多半是在抒写自己失去或远离幸福的小我情愁。有时甚至可以这么概述：她们写的不是诗文，而是寂寞。

清代学者李汝珍曾说：一代女帝武则天“因见苏蕙织锦回文《璇玑图》，甚为喜爱，时刻翻阅，竟于八百言中得诗二百余首，欢喜非常，即亲自作了一篇序文”。他还说：她“见了《璇玑图》，因爱苏蕙才情之妙，古今罕有，才做此序”。看来，有才之人更加爱才，惺惺的自古惜惺惺，女人之间亦不例外，只要你不当她的情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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