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依据《庄子》本文及相关史料,在实地调研的基础上,精心组织素材、深入构思;以散文形式、写实手法,全面展现传主的生命历程、思想轨迹、性格特点,阐明传主哲学、文学方面的成就及其在国内外的深远影响。丛书编审委员会审读认为,“该书以全新的视角、生动优美的语言,为我们展现出一个有血有肉、生活于两千多年前的庄老夫子”,“这是一部相当出色、极具个性特点的上乘之作”;“这是现今庄子研究最全面深入和真切生动的著作”,“带有开创和庄重深入的集大成式文化研究成果”,“这样的作品,实在是难得而珍贵”。
作者以考古家的态度、精致的辞藻雕琢出一个鲜活生动的哲人——庄子
王充闾,男,1935年出生于辽宁盘山。作家、学者。曾任中共辽宁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第五届、第六届主席团委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第六届、第七届主席;现为辽宁省作协名誉主席、南开大学中文系兼职教授。在国内外20多家出版社出版文学作品、学术著作40余种。散文集《春宽梦窄》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多部作品被译成英文、阿拉伯文。
001 序言
005 第一章/诗人哲学家
028 第二章/乡关何处
047 第三章/遥想战国当年
066 第四章/不做牺牛
083 第五章/困踬乡园一布衣
100 第六章/善用减法
124 第七章/“要将宇宙看稊米”
139 第八章/故事大王
162 第九章/拉圣人做“演员”
179 第十章/出国访问
193 第十一章/失去对手的悲凉
212 第十二章/讲道授徒
235 第十三章/“道”的五张面孔 001 序言
005 第一章/诗人哲学家
028 第二章/乡关何处
047 第三章/遥想战国当年
066 第四章/不做牺牛
083 第五章/困踬乡园一布衣
100 第六章/善用减法
124 第七章/“要将宇宙看稊米”
139 第八章/故事大王
162 第九章/拉圣人做“演员”
179 第十章/出国访问
193 第十一章/失去对手的悲凉
212 第十二章/讲道授徒
235 第十三章/“道”的五张面孔
258 第十四章/十大谜团
279 第十五章/千古奇文
301 第十六章/文化渊源
316 第十七章/哲人其萎
333 第十八章/身后哀荣
351 第十九章/文脉传薪有后人
371 第二十章/诗人咏庄
397 附录一/庄子行年简表
405 附录二/参考文献
第一章诗人哲学家
一
我们的传主庄周老先生,按照名人辞典的界定,应该是“战国时期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这种定位,无疑是很完整、很规范、很标准的。不过,如果再个性化一点儿,也可以说,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诗人哲学家”。
哲学与诗,作为人类智慧的结晶,都是创造力的产物,它们以不同形式,共同诠释生命、彰显个性、演绎人生。历史上,真正伟大的哲学家,无不重视对艺术中的美的体验,其本体往往是诗性化的,而且,他们的哲学著作大都富于直觉的体悟,具有想象性、形象化与鲜明的个性色彩,有的还颇具浪漫的激情和狂恣的幻想。
哲学,不仅是理性思维的果实,它也常常是诗性思维的产物。也正是为此吧,所以,西方哲人甚至认为,只有诗人或者艺术家,才能成为真正的哲人。我国现代著名学者、文学家闻一多先生对此有深切的体验,他说:“向来一切伟大的文学和伟大的哲学是不分彼此的”,“文学是要和哲学不分彼此,才庄严,才伟大。哲学的起点便是文学的核心”。庄子的哲学“不像寻常那一种矜严的、峻刻的、料峭的一味皱眉头、绞脑子的东西;他的思想的本身便是一首绝妙的诗”;他所表现的感情既简单,又神秘,“他那婴儿哭着要捉月亮似的天真,那神秘的惆怅,圣睿的憧憬,无边际的企慕,无涯岸的艳羡,便使他成为最真实的诗人”。“所以,庄子是开辟以来最古怪最伟大的一个情种;若讲庄子是诗人,还不仅是泛泛的一个诗人”。在这里,诗,既是一个文学概念,也是一个哲学概念。
庄子接受感官的呼唤,放射出激情火花,又能随时运用理性的抽象,营造出幽思玄览。如果说,他从诗那里找到了灵感的源头;那么,哲学则使他获得了悟解的梯航。在他的身上,诗与哲学实现了有机统一,统一于对宇宙人生终极问题的思考与追问,统一于对庞大的外在的社会价值体系的弃置,而着眼于对生命、对命运、对人性的形上思索和诗性表达。可以说,庄子的不朽杰作,是在一个诗性最匮乏的时代,却以其熠熠的诗性光辉,托载着思想洞见、人生感悟、生命体验,而泽被生民,垂范后世。
“诗人哲学家”之外,如果我们再推演一步,亦即普泛一点说,庄子又是一位“时代巨人”。这就引出了德国著名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提出的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的话题。
在几千年的人类文明史上,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神奇的现象:几乎在同一时期——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之间,世界范围内几大文明古国,在相互隔绝、独立发展的情况下,都分别出现了一批伟大的思想家:中国有老子、孔子、墨子、孟子、庄子等,古希腊有赫拉克利特、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印度有释迦牟尼,以色列有犹太教的先知们。他们对于人类所关切的宇宙、社会、人生等最高层次的根本问题,都提出了独到的见解,进而形成不同的文化传统,作为东西方文明的共同精神财富,在两千余年的漫漫征途中,润泽着人类饥渴的心灵。
雅斯贝尔斯认为,这是标志着人类意识觉醒、人类文明精神重大飞跃的时期。他突破了长期以来的西方中心论,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一书中指出:“对我们来说,轴心期成了一种尺度。在它的帮助下,我们衡量各种民族对整个人类历史的意义”;“直至今日,人类一直靠轴心时代所产生、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此后的每一次新的飞跃,都会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新燃起火焰。自那以后,情况就是这样。轴心期潜力的苏醒和对轴心期潜力的回忆,或曰复兴,总是提供了精神原动力。”由于这几百年间成批出现了世界级的思想、文化巨人,所以,学者们又把它称作“巨人时代”。
在中国,最先关注这一奇特现象,并从文学方面予以阐释的是闻一多先生。1943年,也就是雅斯贝尔斯提出“轴心时代”的理念六年之前,他就凭借其天才的直觉,敏锐地指出:“人类在进化的途程中蹒跚了多少万年,忽然这对近世文明影响最大最深的四个古老民族——中国、印度、以色列、希腊,都在差不多同时猛抬头,迈开了大步。”
这个“巨人时代”,在中国恰值春秋战国时期。这一时期,无疑是典型的衰世、乱世与浊世,但它又是以“百家争鸣”为标志的中华文明史上第一个群星灿烂、光焰四射的文化昌盛期。现代著名学者钱穆先生认为:“中国历史上第一等大人物,多在乱世衰世。所谓大人物,他不仅在当世,还要在身后,对历史有影响、有作用”。比如,儒家的创始人孔子、孟子,道家的创始人老子、庄子,“其影响后代中国,实在大极了”。
记得日本当代著名作家井上靖先生在谈到契诃夫的《樱桃园》和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对于当代文学的影响时,曾以“如来佛的掌心”作喻,说:“就是现在,有时也觉得是在他们的掌上似的”。这个说法很形象、很新颖,也很深刻,不过,只就一部剧作就做出如此绝高的评断,未免稍有过誉之嫌。但是,如果把这个比喻移植过来,用于那几位“中国历史上第一等大人物”,说是我们至今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从本源上讲,仍然没有跳出他们的掌心,大概还是恰当、中肯的。
相对于东西方的其他文化巨人,庄子的哲学思想、思维取向,有其瑰奇特异、卓尔不群之处。
就学术内容看,古希腊哲学家,以求知而谈哲理,一般都具有严格意义上的博大精深的形而上的哲学体系。其中许多人“上穷碧落三千界”,“不问苍生问本根”,探索的多是“万物究竟起源于水还是起源于火”之类的抽象问题。早于庄子二三百年的泰勒斯,一到夜间,就翘首企足,仰观天象,心神过于集中了,以致不慎坠入旁边一个水坑里,遭人嘲笑只顾关注天上的星辰,却忽视了身旁的一切。与古希腊哲人恰成对照,“中国古人,素擅长政治及实践伦理学,与罗马人最相似。其言道德,惟重实用,不究虚理”①。尤其是儒家学派,很少在纯精神领域中耗神费力、驰骋想象;他们所关注的都是人的社会性,世道人心,伦理教化,特别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这一人生鹄的。
而集道家思想之大成的庄子,却能独辟蹊径,兼备二者之长,既关注天道、自然,又重视社会、人生。正是庄子,“在哲学史上第一次提出了时空这对范畴,为时空下了定义,明确它在哲学上的意义”②。他说:“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本末)者,宙也。”③庄子认为,道,“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④;道,“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⑤;道,凌于物际,超乎时空,充塞天地。——这些方面全都具有形上品格;而生命哲学,举凡人性、人生、命运、生命意识、心灵世界的感悟与认知,更是他所着意研索的课题。庄子哲学显现诗性特征,是充分个性化的,有些方面近于艺术;它重精神、重境界、重感悟;超越政治、现实,超越物质、功利,围绕着把握生命、张扬个性、崇尚自由而生发智慧,启动灵思。
就学术品格、精神境界看,庄子思想尤其可贵的是具有鲜明的包容性。在庄子看来,宇宙原自无始,世界没有绝对,事物皆是“固有所然,固有所可”。这正是交流、对话所应具有的容忍、理解、“进入对方”的那种品格。当代一些学者认为,庄子思想意境宽广,概念、观念、命题十分富足,易与异质文化形成多领域、多层次的接触面,构成交流、对话的语境。庄子思想为中国文化消化吸收异质文化提供了观念的通道、思想的桥梁。他既质疑一切固有的观念、模式,又以开放、宽容的态度对待不同学派的建树。庄子承认和尊重个体的差异性,以为各种事物、各种歧见“然与可”的判断,都各有成立的依据。作为中国第一部学术史,《庄子?天下》篇综述战国诸子的学说,对其中各家之评断相当公允,体现出宽容、开放的学术精神。①
相形之下,儒家学派就要褊狭得多,对于异质思想具有极大的排斥性。与庄子处于同时代的孟子,力辟杨墨,他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到了后世,宗儒者韩愈更是变本加厉,对于佛老这一“异端”,在批判、制止的同时,还要“人其人(逼令还俗),火其书,庐其居(寺观改作民房)”,显现出一副势同水火、有我无彼、你死我活的纯然对立姿态。
庄子具有高远的精神境界和开阔的胸襟、视野。孔子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庄子不是这样,什么先王的遗范、现世的礼制,在他的心目中,都缺乏应有的权威;而人身的偶像、神鬼的灵明,他更是不予理睬。至于那些“拘于虚(受空间限制,“虚”同“墟”)、笃于时(受时间限制)、束于教(束缚于仁义、礼教)”②等外在的框限和内在的束缚,对于普通人来说,都是缠夹不清,甚至无法摆脱的;而在他那里,尽数得到了化解——“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他人非议),无鬼责(鬼神责备),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燿(炫耀),信矣而不期(期求)。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其神纯粹,其魂不罢(疲乏)。虚无恬淡,乃合天德(合乎自然禀性)。”③他的襟怀旷远,气魄绝大,他要“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于四海之外”①;他要“登天游雾,挠挑无极(腾跃于无极之境)”②。他的目标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变),以游无穷者”③。当代著名学者陈鼓应先生指出,庄子讲“至人无己”,这里的“己”,是指为功名、智巧、形骸、嗜欲所困缚的小我。“无己”,并非没有自我,乃是超越执于一偏的小我,扬弃世俗价值所拘系的小我,使自己从狭窄的局限中提升出来,而成为拥有大我的至人。这个大我,非生理我,非家庭我,亦非社会我,乃是达于天地境界的我,与万物相感通、相融和的我,亦即宇宙的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