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菊次郎与佐纪》中,日本殿堂级导演北野武笑中藏泪,将父母与自己相处的往事娓娓道来。《菊次郎与佐纪》出版后被改编为贺岁连续剧、舞台剧,十余年来年年重演,可说是日本家庭最爱的亲情故事。
北野武以“暴力美学”电影和冷酷外表广为人知,同时又是著名笑星。冷酷与温情,两种矛盾特质在他身上相映成趣。穷人家孩子自学电影,却能一人包揽导、演、编、剪辑多项工作,获得国际大奖,赢得拥趸无数。黑泽明说:“北野武是和卓别林一样的奇才。”每个奇才背后都有不寻常的成长环境和无数值得分享的故事。正像别人评价的那样:北野武的人生本身就是一场高潮迭起,绝无冷场的电影。
推荐序
“纯属虚构”的真实和真情
吴念真(导演、作家)
这个人即便不说话,光就一张脸摆在那儿也是有味道的。
那神情总让人无法猜透,这家伙下一刻究竟会出手还是张口,是会做出一些让人瞠目结舌的事,讲出一些让人无法预料的话,还是,忽然搞笑起来。
但无论他做什么、讲什么,铁定就是有他独特的风格(或说是“魅力”),不是戏谑地严肃着,就是严肃地戏谑着。
从搞笑艺人、电视红人,一直到威尼斯影展金狮奖最佳影片导演,这人一路走来仿佛都是这种调调:我行我素、游戏人间,工作或言行举止“不惊人,誓不休”,总是跌破一堆人的眼镜。
例如,我想许多人应该都还记得他当年喧腾一时的“暴走事件”——就因为某杂志登了一篇让他不爽的报道,这家伙竟然就带了一众人马直接杀到杂志编辑部,翻桌、揍人,完全不顾艺人形象、法律后果,甚至未来前途等等的“普遍性价值思维”。先干再说,完全符合他的作品主题之一:不尊严,毋宁死!
又例如拍片现场,看到摩托车觉得好玩,根本还没搞清楚性能和操控细节,骑着就走,结果连人带车撞个稀巴烂。人是救回来了,脸孔也经过修补勉强恢复原貌,但却留下了面部神经损伤、悲喜表情无法完全准确表达的后遗症。
不过,有个日本记者就曾十分诚恳又略带着艳羡和醋意的语气跟我说:北野武这是“因祸得福”!因为他觉得,北野武受伤之后,脸上少了“浮气”,多了一股憨厚和无辜,于是“成了许多女人都想把他抱在怀里,好好疼惜的伤痕累累的大孩子”!
其实这样的描述并不离谱,如果你愿意多认识一点这个人的话,我想你会跟我一样,觉得他骨子里原本就是一个大人和小孩的综合体,仿佛在外表、言行都很man很man的男人身体里,却有一个调皮捣蛋、活泼过度,而且可能随时闯祸的小北野武共生着。只是这两个形体同时也共用着一颗心,一颗多情、易感而且柔软的心。
这个令人好奇的综合体,到底“起源”于什么样的环境,经过了怎样的“制作过程”,同样让人好奇。
过去我们虽然在零碎的报道或者他朋友的著作里(比如岛田洋七《佐贺的超级阿嬷》),看到一些点点滴滴,但总不及主角自己站出来表白来得完整过瘾,而这回北野武就用文字亲自告诉你。
你将读到的是他的出身、他的父母、兄弟和家庭的故事。但请放心,这绝对不是一个自我感觉良好,或自我感觉伟大的人所写的那种仰之弥高的“优良课外读物”。相反地,北野武用的是搞笑到甚至刻薄的角度和叙述方式描绘这些人和事,但也让我们在笑与泪交织的阅读过程里,看到真情和真实,看到前头说过的,那么多情、易感而柔软的心。
一直觉得中国家庭和日本家庭仿佛都有一个相似之处,那就是“一家之主”这个名号对男人来说,通常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虚位,实际的权力通常掌握在看似弱势(甚至永远相信,并且不断抱怨自己弱势)的女性身上。北野武家当然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母亲不但不觉得自己弱势,相反地,始终以贵族家庭出身自傲的她,老觉得自己根本是“旧时王谢堂前燕”,倒了大霉才掉进这个寻常百姓家。在北野武的白描下,母亲这个角色,在我看来简直就是cute版的武则天,势力范围虽然只有屋顶之下的小小江山,但她不仅掌控了所有人的生活起居,甚至还干涉到家里每个脑袋的思维、意识。
北野武说,这辈子和母亲的相处过程基本上是一种“折磨”,然而最后却不得不承认:正是她的折磨,让他这只失控的野马成为良驹。
忽然想起好久以前听来的“小知识”。据说早年台湾鳗鱼销售到日本的时候,因为保鲜技术尚未成熟,运送过程中死亡率偏高。后来有人便想出一个办法,就是在每只鳗鱼箱里放进一只梭子蟹,鳗鱼因为害怕梭子蟹攻击,一路上,不得不逼迫自己分分秒秒活在生死一线间的警戒状态里,于是抵达终点时,果然每条鳗鱼都还雄赳赳、活跳跳。
北野武和母亲的关系好像也是如此。因为有一只梭子蟹随时虎视眈眈,所以鳗鱼不得不在自我警觉之中认真地活着。
不久之前,一堆老男人聚在一起谈婚姻、谈女性,最后的结论是:男人不管多老,心里永远都隐藏着一个好奇、好动,对未知世界充满想象、欲望无穷的小孩;至于女人呢……不管年纪多小,心里都有一个巴不得全世界都能依照她规范的方式运转的妈妈藏在里头。
既然如此,再厉害的男人都得乖乖认命:除非女人已经不在意或已然放弃了你,否则没有一个“小孩”可以逃离“妈妈”的掌心和眼睛,但是相应地,你也将得到她全部的爱和理解,以及永远不间断的关心。
北野武对母亲的总结正是如此。
如果说北野武对母亲始终心存敬畏,相较之下,对父亲的描述则充满男人和男人之间的那种相知相惜。
在以贵族后裔自居的母亲那庞大阴影和强大气势之下,以刷油漆为业的父亲再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卑微而窝囊。
我不知道作者是有心或是不自觉地,总把有关父亲的记忆留在最苍凉的残影中,以至于身为读者的我,记得的他的父亲不是穿着沾满油漆的衣服委身在阴暗、老旧的工作场所,就是无神地叼着烟呆坐在“扒金库”的机台前,或者喝醉之后脚步蹒跚地踟蹰在黑夜的街道上。
然而,当我看到北野武在写完父亲记忆的最后,竟然写下“以上纯属虚构”这个看似画蛇添足的注记时,却忽然热泪盈眶。因为我理解这是一个儿子对父亲最深沉的同情、思念与不舍。
记得父亲过世后的几年间,也许是某种心理防卫机制自然启动的关系,每当和朋友谈起父亲时,说的往往都不是父亲正常、温暖、动人的一面,反而是一些荒唐、好笑,抑或不堪、悲凉的部分。好像唯有这样说着,才能让自己心里最痛的部分,透过听者的笑声得到纾解。然而,当别人的笑声即将消失之际,自己却又会忍住即将泛出的泪水,笑着说:没有啦,我编的,骗你们的啦。
“以上纯属虚构”,北野武真的够搞笑,但我好像真的理解,真的懂。
别人的书竟然可以说到自己的心事,可见这家伙的文字的确触动到自己某些隐秘之处。
忘了是谁曾经说过,种族、国家和父母是人无法预先选择的部分,歌颂他们不难,抱怨他们更是容易。一旦可以毫不隐讳地说出他们过往的一切,以及包容、接受他们曾带给你的种种不悦或磨难的时候,方才意味着你已经是一个成熟、有自信,而且可能为他们带来荣耀与骄傲的人。
北野武做到了,我们共勉之。
1947年1月,北野武生于东京一户寒门,在严母管教下考上大学,却中途退学加入相声界,后与《佐贺的超级阿嬷》作者岛田洋七结为挚友。1997年凭《花火》获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另有《坏孩子的天空》《菊次郎的夏天》《座头市》等影片堪称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