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的风沙里,纳兰容若的初恋一直扑朔迷离。清代最著名人士无名氏曾在一篇日记里记录:“纳兰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夙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娑,居然入宫,果得彼妹一见。而宫禁森严,竟不能通一语,怅然而出。”
但这个记载因为不属于正史,没有经过官方认可,始终被权威文化所排斥。对于纳兰容若的初恋及初恋情人,史料蹊跷地出现了空白。而各种版本在民间闪烁其词。有传言:纳兰容若有一个十分漂亮的表妹,叫雪梅,曾经寄养在他家。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雪梅按例参选宫女,被选上,两人顿成陌路。那年,十九岁的纳兰悲痛成疾,卧床数月。病愈之后,他郁郁寡欢、深居简出。时任刑部尚书的徐乾学曾回顾当时,说纳兰容若:“闭门扫轨,萧然若寒素。客或诣者,则避匿。”
这段夭折的初恋就是纳兰容若终身不愈的暗伤。本书,从纳兰四百多首词中,仔细辨认出纳兰在词里留下的关于自己初恋的痕迹。
梅边吹笛:
陈柱尧,湖南郴州人。好酒食肉,善于造句,喜梅爱花,一生拴在铁路之上。
陈忠涛,安徽寿县人。生喜安静,喜读诗词,写点文字,仅此而已。
两人合著首部揭露铁路内幕的写实小说《铁幕》。两人著述甚多,不过一切要从头开始。
初恋,那最深的伤口
一生一代一双人
吹落残红在绣床
多少怨眉愁睫
瘦尽十年花骨
谁翻乐府凄凉曲
几番空照魂销
薄衾寒凉
便是有情当落日
余寒欲透缕金衣
樱桃一夜花狼藉
可怜人掩屏山睡
尽教残福折书生
花骨冷宜香
青衫湿一痕
初恋,那最深的伤口
一生一代一双人
吹落残红在绣床
多少怨眉愁睫
瘦尽十年花骨
谁翻乐府凄凉曲
几番空照魂销
薄衾寒凉
便是有情当落日
余寒欲透缕金衣
樱桃一夜花狼藉
可怜人掩屏山睡
尽教残福折书生
花骨冷宜香
青衫湿一痕
退粉收香情一种
今夜相思几许
若解相思
独自立瑶阶
从此簟纹灯影
相逢不语
又误心期到下弦
昨夜个人曾有约
凄凉满地红心草
半生已分孤眠过
摘花销恨旧风流
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
时节薄寒人病酒
曾照个人离别
荒鸡唱了
休孤密约
……
隔了三百多年云烟,在一片梨花纷飞里,你听到纳兰容若心碎的声音吗?那电闪雷鸣的瞬间,那岩石撕裂的瞬间,有玉佩落地的声音,你能够听见吗?
在北京后海渌水亭那几株明开夜合的树下,低过红唇的温柔越来越远,手掌已长满荆棘。故事里的凄苦,在大片绚丽投下的阴影中,默然不动。灯火都阑珊了,你是否看见了他凄凉的背影?是否看见一朵凋谢的火焰形成某种隐喻?
纳兰容若,满洲正黄旗人,康熙王朝权臣明珠的长子,皇家禁卫军一等侍卫(少将),一生淡泊名利,善骑射、好读书、擅长于词。他的词以“真”取胜,以情写真,独步清代词坛。这位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官二代”兼“富二代”、古今伤心人,一生为情所困,三十一岁便撒手人寰,如烟花一般闪过清初的天空,留下四百多首清冷的词。生于繁华,却尝透凄凉。这是怎样一种宿命?
初恋是人生最美好的炊烟,注定要飘缈而去。纳兰容若的初恋,就是人世间最恍惚、最美丽的错误。
在历史的风沙里,纳兰容若的初恋一直扑朔迷离。清代著名人士无名氏曾在一篇日记里记录:“纳兰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夙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裟,居然入宫,果得彼妹一见。而宫禁森严,竟不能通一语,怅然而出。”但这个记载因为不属于正史,没有经过官方认可,始终被权威文化所排斥。对于纳兰容若的初恋及初恋情人,史料蹊跷地出现了空白。而各种版本在民间闪烁其词。有传言:纳兰容若有一个十分漂亮的表妹,叫雪梅,曾经寄养在他家。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雪梅按例参选宫女,被选上,两人顿成陌路。那年,十九岁的纳兰悲痛成疾,卧床数月。病愈之后,他郁郁寡欢、深居简出。时任刑部尚书的徐乾学曾回顾当时,说纳兰容若:“闭门扫轨,萧然若寒素。客或诣者,则避匿。”
这段夭折的初恋就是纳兰容若终身不愈的暗伤。在纳兰容若留下的词里,可以发现大量对于初恋的追忆和悲叹。这一切都指涉这样的真实:一场神魂颠倒的初恋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挫断。由此,纳兰容若陷入无尽的悲伤里,始终不能自拔。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木兰花令)当中蕴含的无奈和苦楚无法比拟。那些情感的羽毛、那些忧伤的音阶在回望中纠缠,在纳兰容若的低吟中,正流失成一缕清香。原来,原来,我们最后的结局,只是“比翼连枝当日愿”啊。
这首词,是对初恋的悲叹,读起来,有一种沉重的疼痛,久久徘徊不去。这首词也是对不能“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控诉。不过,在这种控诉当中,除了怀念,还有说不尽道不完的哀痛。而在梨花飘零的时节,初恋的花瓣静悄悄地遗落,凄婉、迷茫,唯有暗香盈袖。落英缤纷里,那些若即若离的梨花,始终是一段黯然伤神的独白。
这些都是真的吗?考证派在康熙皇帝后宫花名册里,怎么也没有找到纳兰容若这个叫雪梅的表妹,唯有康熙大帝的惠妃与纳兰容若沾亲带故。叶赫纳喇氏惠妃是康熙皇帝宠爱的妃子,为康熙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还是皇子中的大阿哥。她与纳兰容若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妹,而且,她是在纳兰十五岁那年入宫的,与纳兰的生平和他的初恋词的情感流露存在时间差。整合这些条件,她与纳兰的相恋线索缺乏有力的支撑。就此,考证派一致认为,纳兰的初恋情人系宫人之说纯属子虚乌有。
在中国历史选择性忽略的记载纲领中,指涉皇族的事件必须坚持正确的舆论导向。所谓的正确,是以维护皇族利益为核心内容的。在有关历史文献里,对纳兰容若无果的初恋都是肯定的,但对他的初恋对象始终讳莫如深。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在康熙大帝早期的治理生涯中,纳兰容若的父亲明珠一直被康熙所倚重,权倾朝野。生于富贵之家,纳兰容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更何况他仪表堂堂,精于骑射、长于诗词,文武双全。这种种优越的条件竟然无法捍卫一场初恋,可见拆散他们的力量是何等强大。除了皇权,还有什么是明珠不能战胜的?
纳兰容若的初恋情人纵然不是纳喇氏惠妃,为什么不可以是一个宫女?宫妃和宫女,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宫妃是皇帝的记名老婆,宫女是皇宫里的工作人员,侍候皇族贵人。纳兰的外公英亲王阿济格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第十二子,清朝著名的开国功臣,后因宫廷斗争被囚自尽。家道中落,留下的后代慢慢衰落了,纳兰母亲觉罗氏的姐妹或者嫁了一个稍有地位的包衣佐领,家庭成分低下。根据清朝的戒律,包衣的后代只能入选宫女,于是,表妹应征入宫,当上了宫女。宫女地位卑微,被历史资料忽略合情合理。其他的问题,需要想象。雪梅,纳兰词里呼之欲出的这个柔软的名字,一直在他心底蜗居,成为始终无法拔出的刺,无论是呼吸还是屏息都痛心疾首。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不是随发的阐释,而是闭合的空间诉求,纳兰在这个限度里反复哭泣,“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刬地梨花,彻夜东风瘦。”(鬓云松令)他在枕函、花径、黄昏的秩序中接近语词的真相。而又在彻夜东风的骚动声里发现明天离爱情越来越遥远。这是无比痛苦的拟喻,在触手可及的世界里遭遇最渺茫的情感,所有的寄托都无所适从。
皇墙阻隔了一对恋人的未来。这是多么的无奈!诞生于寂寞,诞生在花落的天际,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遇到了令人感动的回眸,那一份刻骨铭心的美丽。可是,世事无常,深情易被雨打风吹去,除了望眼欲穿,什么也没有。纳兰只能在暗夜里谱写了一段又一段的只有自己能够听得懂的暗香心曲。
在情感的迷津里颠沛流离是纳兰词的主要特色。这个贵显公子崇尚爱情,却始终被爱情之手捉弄。初恋情人被无情拆散;相濡以沫的妻子过早夭折;情投意合的情人因身份悬殊而不被家庭接纳。幸福似乎一直与他南辕北辙。倾听他凄楚的呢喃,世界慢慢变得更加柔软、湿润。初恋,青春的第一次颤动,人生最纯净的柔情,在纳兰词发黄的书简里流连。爱情啊,多么美丽,触手可及,却始终无法把握。
夜深了,风寒露冷,一切似乎葬于月色。他站在时光的深处,像一只静候回家的鸟。寒雾滑过潮冷的青石,落在他的额头。最接近沉默的,是一阵料峭的风,或者,怀念是风中唯一的词语。
一生一代一双人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画堂春
当你老了的时候,坐在轮椅上,用空洞的眼睛张望空洞的岁月。一生忙碌,心底竟然没有一个柔软的角落存放一次回眸、一份诗情、一段悸动、一行湿漉漉的文字,无疑是一段枯燥的生涯。让我们慢下来,梳理情感的羽毛。一群音符在回首中纠缠,忧伤的泪水,润湿一阙古典的爱情。从纳兰容若第一个颤音开始,十里红尘,青春已流失成一缕清香。低过红唇的温柔越来越远的时候,手掌已长满荆棘。故事里的凄苦,在大片绚丽投下的阴影中,默然不动。灯火都阑珊了,你是否看见了他清凉的背影?是否看见一朵凋谢的火焰形成某种隐喻?
康熙十七年(公元1678年)春节,二十四岁的三等侍卫纳兰站在乾清宫门口,远远望见表妹雪梅在皇室的家宴上,在川流不息的宫妃里,楚楚动人而郁郁寡欢。傍晚时分,乾清宫丹陛左右的万寿天灯闪烁着,灯光映照在旁边对联的金字上,使幽暗的夜晚格外透亮。
此时此刻,纳兰的心里百味杂陈。除了一丝狂乱的悸动,更多的是辛酸、痛楚,还有悲愤。至高无上的皇权是无法抗衡的。纳兰痛不欲生,却又束手无策。痛苦、憋屈、愤怒和无奈交织在一起,成就了这首绝唱。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这是质问,也是抱怨,更是控诉,是对命运和皇权的痛斥。五年前,也就是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二月,纳兰顺利通过了会试(相当于全国统考),成为贡士。正准备一鼓作气拿下殿试,考取进士,敲开那扇铺往锦绣前程的大门时,他青梅竹马的表妹被选进了皇宫做了宫女。纳兰邪火攻心,引发了寒疾,卧床不起。这种因寒冷、风湿而导致的恶疾,很难彻底治愈。从此,情伤与寒疾双管齐下,如影随形地折磨他到生命的终点。
纳兰容若,满清第一公子。生于繁华,却尝透凄凉。许多学者经过认真负责的考究,认为纳兰初恋情人雪梅入宫一事纯属子虚乌有。他们在清代康熙皇帝有记载的嫔妃的身世里苦苦寻觅,查找与纳兰有户籍关系的嫔妃,查来查去,查到纳喇氏惠儿与纳兰有亲戚关系,有人说是堂姑,有人说是堂姐,半天没有扯清楚。真实的情况是:惠妃是叶赫部末代首领金台石长子德尔格勒的孙女,纳兰是他另外一个儿子尼雅汉的孙子,他们是第三代旁系血亲,也就是堂兄妹。
史料记载,纳喇氏初封庶妃,康熙九年生了皇子承庆,照这个记录推算,她至少在康熙八年就进了宫,而这年,纳兰才十五岁,虽然同属一个曾祖父,当时,惠儿的父亲不比纳兰的父亲明珠混得差,也就没有寄养在明珠家的可能,就算走走亲戚,也不可能像纳兰词描绘的那般经常在夜里幽会。种种资料表明,纳兰的初恋情人不可能是惠儿。这个推断我同意。让我纳闷儿的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皇妃们,纳兰初恋的蛛丝马迹为什么不能闪现在宫女的背影里?
宫妃和宫女,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宫妃是皇帝的记名老婆,宫女是皇宫里的工作人员,侍候皇帝、皇后、嫔妃、公主、阿哥等人。上层的为宫中女官,下层的为普通奴仆。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清朝将秀女和宫女分开。秀女是八旗官员的女儿,可以选为妃嫔或指配给宗室王公大臣的子弟;宫女是内务府包衣佐领们家的女儿,地位较低,供内廷役使。
纳兰的母亲觉罗氏是英亲王阿济格的女儿。阿济格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第十二子,清朝著名的开国功臣,后来因皇室内部斗争被囚自尽。留下的后代慢慢衰败了,有亲戚投靠正在崛起的明珠也很正常。
纳兰的表妹就是这样出现的。家道中落的觉罗氏的姐妹嫁了一个稍有地位的包衣佐领,地位也许有了,但家庭成分低。包衣,是满语奴才的意思,是满族的战争俘虏、罪犯、负债者这些群体,为上层统治阶级贵族所占有。清朝入主中原后,包衣有因战功等而置身于显贵的,但对其主子仍然保留其奴才身份。包衣的后代只能入选宫女。于是,纳兰有表妹去当宫女就完全有可能。宫女地位卑微,被历史资料忽略合情合理。其他的问题,需要读者自己去想象发挥了。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明明天造地设一双人,偏要劳燕分飞,两处黯然神伤。为什么相亲相爱的人不能共同厮守在一起,恩爱一生?这样的句子,不需要语不惊人誓不休的推敲,完全是脱口而出、素面朝天。这是化用唐朝诗人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诗中成句:“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但表达的是截然不同的意义,骆宾王赞誉一段旷世之恋,纳兰痛诉一对天生恋人被命运拆散。
唐朝武则天时代,阴盛阳衰,在女皇帝武媚娘和太平公主以身作则下,世风更为奔放,男欢女爱,百无禁忌,道观也成了一方乐土。长安有个道观,一个年轻貌美的女道士王灵妃毫无悬念地爱上了富有才华的道士李荣,两人经常幽会,缔结鱼水之欢。后来李荣玄游蜀中,守在道观的王灵妃苦苦思念,正好青年作家骆宾王到此一游,她就请他代笔,表述自己对李荣的无限相思。骆宾王才思敏捷,挥笔写下了这首洋洋洒洒的诗。诗很长,复制过来浪费空间,反正知道纳兰这著名的词句是借化骆宾王的就成了。爱情多么美好,那些情感的碰撞、那些缠绵、那些眼底跳跃的渴望、那一低头的温柔、那像两个忐忑的动词纠缠不休的甜蜜,让多少人沉湎其中,又念念难忘。而人生无数的痛,就因这样的甜蜜被无情的力量硬生生中断。
纳兰把一种优美推向悲痛的境地,在强烈的落差里,给人一种心口被子弹击中的痛。“一生一代一双人”后,仅仅加了一句“争教两处销魂”,意义突变,使词语显示出悖谬,张扬出跌宕起伏的情感波折。“天为谁春?”是生命、情感、灵魂的维权意识觉醒。在对骆宾王的诗句进行了深加工之后,词意在逆转过程中提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技术层面上来说,这首《画堂春》的上片用词爽朗、意出不凡。但下片接连用典,显得生涩了。词一般以频繁用典为大忌,小令更是如此,这是通例。我想,恐怕是因为涉及到与皇帝争风吃醋的这种百年难遇的事件,得掩饰一些。“浆向蓝桥易乞”为倒装句,实际上是“向蓝桥乞浆易”,意思是,到蓝桥求一碗稀饭容易,与下面的“药成碧海难奔”形成对偶,一句一典。“浆向蓝桥”这个典故出自唐代裴铏所作小说《传奇?裴航》。传说唐朝秀才裴航因科考落榜,到荆楚一带游玩散心。老朋友崔相国热情接待了他,一尽地主之谊,离开时,还送了他二十万铜钱作为路费。二十万铜钱在唐朝不是一笔小数目,可以买二十万斤大米,差不多可以装两个火车皮。那时候,还没有纸币、银票什么的,裴航挑着铜钱,买了船票登船回家。同船的有一个贵妇樊夫人,雍容华贵、美艳逼人。手头有了这么一大笔钱财,裴秀才腰杆子笔挺笔挺的,难免心思奔放。他贿赂樊夫人的侍女转送了一首情诗,表达爱慕之情。那首情诗水平一般,倒也直爽,一片心猿意马淋漓尽致。
情诗递去后,泥牛入海无消息。裴秀才大不甘心,船途中停靠码头时,他下船咬牙捡贵的买了许多美酒和水果送去。樊夫人耐不过他再三纠缠,约他正式面谈,婉转地拒绝了他,并送上一首离奇的小诗:“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失望加羞愧,裴秀才下一站就下船坐马车改走陆路,与美艳无双的樊夫人分道扬镳。行至蓝桥驿(今陕西蓝田县境内)时,因口渴求水,偶遇一位名叫云英的美女,又一见倾心。这时,裴秀才想起樊夫人的小诗,若有所悟。他急忙从麻袋里掏出一大把铜钱向云英求婚。云英姑娘的老娘很有经济头脑,她说:“想娶我的女儿嘛,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得给我找来一件叫做玉杵臼的宝贝,我要用来捣药。”有钱好办事,一个月后,裴秀才终于花大价钱买来了玉杵臼,娶了美女云英。
“药成碧海难奔”,用的是嫦娥偷吃灵药奔月的典故。嫦娥是远古神射手大羿的老婆,根据能者多劳的原则,大羿为了天下太平和民众的幸福,到处征战,《山海经》里记载他镇压凿齿族,杀死怪物封豨,甚至还射杀了帝俊的九个太阳儿子,以免他们制造的酷热危及人类的生命。由于他长年在外,顾不上家,嫦娥长期独守空房,面对无限难挨的寂寞,生出了离家出走的念头。她偷了大羿向王母娘娘要来的灵药,一个人飞到月亮上去了。历史上,也只有她飞上了月亮,天海茫茫,不是那么好渡的。
两句对偶,一易一难,凸显矛盾。纳兰分明说:像裴航那样的际遇于我而言并非什么难事。纳兰家有的是银子,求一件珍奇异宝抱得美人归,不是难事。但他哀叹,但纵有不死之灵药也难上青天,暗喻宫禁森严,与情人很难相会相亲。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饮牛津”用的是晋代张华《博物志》的典故,说的是天河与大海相通,海边的老百姓年年八月,都看见木筏来来去去不亦乐乎,不知在倒腾什么。后来,有一个探险家漂洋过海,寻求古老传说的真谛。也不知漂了多久,这一天,他漂到了一个岛上,只见城郭和屋舍,女人们都在织布机前忙碌,有一名农家汉子牵着牛在水边饮水,他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农家汉子告诉他:“你回到蜀郡问严君平就知道了。”这位探险家带着疑惑回去找到严君平。严君平是当时著名的神算,上通天文,下晓地理。严君平掐指一算,说:“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牵牛宿。”探险家这才知道自己到了天河边,那个其貌不扬的农民就是牛郎,他在天河边买了一套“经济适用房”长期住下,便于每年“七夕”之夜,与织女金风玉露一相逢。
纳兰使用这个典故,表达自己坚持不懈的决心。纵然与恋人可遇而不可求、可望而不可亲,也要去守候。哪怕抛弃繁华家世、放弃世间名利,穷困潦倒,也要等待着与恋人相依相亲,相濡以沫。为捍卫初恋那一缕洁净的情怀,纳兰宁可放弃荣华富贵,耗尽一生去等待。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红楼梦》里,贾宝玉曾对林黛玉如此说过。在初春依然料峭的夜风里,纳兰似乎在低语:伊人,悄悄想你的双唇,那是唯一可以回味的温度。想你纤指柔情曾透过夜雾,仿佛穿越轮回的梦。谁将我们相隔成两个空间,近在咫尺却似远隔天涯?你我只能相望不能相见,相见不能相爱,相爱不能相守,相守不能白头。夜深了,风寒露冷,一切似乎葬于月色。他站在时光的深处,像一只静候回家的鸟。寒雾滑过潮冷的青石,落在他的额头。今晚,谁在蓝桥遗恨绵绵?谁化云为雨覆在谁的掌下?最接近沉默的,是一阵料峭的风,或者,等待是风中唯一的词语。透过骨头的春寒与心底的凄凉交错,这世界,真的寒透了!
吹落残红在绣床
飞絮晚悠飏,斜日波纹遇画梁。
刺绣儿女楼上立,柔肠。爱看晴丝百尺长。
风定却闻香,吹落残红在绣床。
休堕玉钗惊比翼,双双。共唼苹花绿满塘。
——南乡子
这首词笔调轻灵,语出自然,描绘了少女怀春的生动形象。上片先是绘景,淡笔勾勒出夕阳下柳絮纷飞,池水映照着画梁的倒影。而后再把刺绣女子推进画面,犹如一幅写意画。接下去再用“爱看晴丝”这个痴痴的情形,揭露她春怀寂寂的心态。
傍晚时分,柳絮轻扬,夕阳的斜晖照在湖面上,湖边房屋的倒影在涟漪里影影绰绰。这是一个灵动的画面,在黑夜将至未至时,天色慢慢暗下来了,渐渐柔弱的回光返照里,一切又异常清晰。此时此刻,正是一种思绪蔓生的时机。在这样的背景里,出现刺绣女子的剪影,这样的画面在“花间词”里屡见不鲜。她站立着,凝视着细细的晴丝在风中漂浮不定。
晴丝,是指春天树枝上槐蚕吐的细丝,在空中飘游。周建人的小品文《白果树》里描述:“北平的路旁常种着槐树或洋槐,叶上常生一种青色的幼虫,仿佛名叫槐蚕,它有时候吐出丝来,挂在半空里……”看着长长的虫丝在夕晖里晃着一丝光亮,是全神贯注的状态,是痴迷的状态,是百无聊赖的状态。“丝”是“思”的谐音。那就是春思,少女怀春的暗喻。
明末戏曲家汤显祖的名作《牡丹亭》“惊梦”这出戏里,杜丽娘有一段著名的唱腔《步步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描述春天的院子里,一条虫丝被风吹下来袅袅地飘着,春光就像线那么细细一条。杜丽娘从随风飘荡的游丝里,感到春光的短暂,由此而联想到青春易逝。一个少女顾影自怜的情态呼之欲出。
《牡丹亭》是昆曲的绝唱,汤显祖塑造的女主角杜丽娘不知招惹了多少人的泪水。这个才貌端妍、出身富贵的女子,缠绵而执著地追求爱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公然宣称:“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怀春少女是痴迷的。词里这个刺绣女正是如此。她柔肠百结,看着窗外若隐若现的虫丝发呆。顺便说一下,她不是专业的刺绣女,像苏州“王记”梅花刺绣庄,江南织造织绣作坊里的刺绣女工那样,而是学习做女红的女子。
中国三千多年的农业社会,形成了男耕女织的传统,女子从小学习描花刺绣,纺纱织布,裁衣缝纫等女红活计。特别是到了明清时期,社会对于女性的要求,以“德,言,容,工”等四个方面的标准来衡量,其中的“工”指的就是女红活计。从前,不提倡女人读书,怕女人读了书,懂的事情多了,想入非非,不好控制。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就是要求女人服服帖帖听男人的话,在家化化妆、绣绣花、睡睡午觉算了。所以,这个女子能够做的最有意义的事,也就是刺绣了。
下片承接上片的景况,由近及远,多方位地描绘刺绣少女的孤寂。“风定却闻香,吹落残红在绣床”,风止了,花香犹在。那曾被风吹进来的花瓣散落在绣床上,鲜艳夺目。既然是落花,再鲜艳也即将衰退。暗喻青春不久长。古代简直就是宅女的天堂。未婚女子足不出户,几乎天天待在闺房里,但深闺锁不住春心。“休堕玉钗惊比翼,双双”,客观地叙述女子举起玉钗欲摔,忽然想起了什么,然后轻放下来的细节,刻画她担心惊飞了比翼鸟的微妙心理活动,反衬出她怀春的殷殷情意。
最后,把目光拉远,以景作结。“共唼苹花绿满塘”。苹花:浮萍的花,夏季开,白色,细小。浮萍是多年生草本。根状茎匍匐泥中,细长而柔软。唼,咬也,指水鸟双双对对一起吞食着满塘绿色的浮萍花,隐喻相亲相爱的情感生活。青春无限美好,切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少年纳兰将心比心,从表妹含痴带娇的神态中去捕捉,琢磨她微妙的心理,其中有没有想当然的成分不好说,但总体来说,揣摩的方向正确,观察也细致。与其说是表妹怀春,不如说是纳兰自己。
多少怨眉愁睫
盼天涯,芳讯绝,莫是故情全歇?
朦胧寒月影微黄,情更薄于寒月。
麝烟销,兰烬灭,多少怨眉愁睫。
芙蓉莲子待分明,莫向暗中磨折。
——满宫花
我手写我心。诗词是语言文字艺术,虚构、夸张的成分大,但万变不离其宗,离不开作者的生活基础及内心投射。就连李白那样天马行空的诗仙,把唐诗写得神出鬼没、飞扬跋扈,但也是把所见所闻进行语言放大或变形。即使是古代乌托邦经典著作《桃花源记》也没有放弃对生活的临摹。那个别有洞天的世界,宁静、秀丽、古朴、自然,渗透出陶渊明东山采菊的意境,也是他远离尘世、回归自然的心理支撑。纳兰与表妹那藕断丝连的恋情,那一程情深缘浅,走了这么久,这么艰难,到后来,会是怎样的结局?在许许多多有关推测和论证中,是以表妹不堪日久天长的思念,抑郁而终地画上句号。这是不圆满的圆满,一段无法牵手的深情,以一种生命消失而获得至死不渝的结果,虽然痛心,但却能证明这份爱情的坚贞。爱的长度远远大于生命长度,人鬼情未了,完全符合人们的心理期待。
我完全认同这样的感性渴望。在人们的生活事务里,需要情感、精神、意志等心灵软件去完善生命的意义。但这些与纳兰初恋的结局没有必然关系。在我的内心里,我希望并且接受这种无奈的结局认定。但事实并非如此,这让我很伤心,但也更让我迷恋这个孤独的多情人。
纳兰的初恋情人并没有在深宫里郁郁而终,这段被皇墙隔着而如饥似渴的爱恋,最终在表妹转身的背影里降下帷幕。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在阅读纳兰那满是痴怨的词的时候,我一次次告诉自己,这些不是真的。十一年的相隔,十一年的相望,十一年放不下的心期,就这样无疾而终吗?爱情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让两个不可能相亲相爱的人抵死相恋,耗尽了心血,之后,形同陌路。会有许多朋友不认同我的推断,且容我一一道来。诗词是生活沉积于内心的语言投射,古人写诗词,无论是描述还是抒怀、是远取譬还是近取譬,都不会空穴来风、无稽之谈。就算是有难言之隐,也多是用些隐喻作为掩饰。
《满宫花》是一个使用频率非常低的词牌,从理论上来说,词牌的推广要具有一定的条件,首先是音律和谐优美,可唱性强。词牌就是词谱,是按曲谱而作出的。民间作品多数是入乐演唱的,所以只须依葫芦画瓢去作词,后来一些诗人兼音乐高手自己创造词调,后人跟着填词。再后来,一些不懂音乐或者音乐水平不怎么样的诗人也加入这个原创队伍,词牌就越来越多了。渐渐使词谱丧失了音乐性,成为纯粹的文字游戏。但是,民间的歌还是要唱的,特别是宋代,城市文明得到了很好地发展,歌舞升平的活动比较广泛、普及,对音律的要求高。根据市场的需求选择法则,那些比较合乎演唱的
专业词谱流行度自然就高,跟风填词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另外,词牌的流行也讲名人效应。像《虞美人》这个词牌,经南唐顶尖词人兼皇帝李煜填写后,流传的速度就是不一样。“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千百年来,人们津津乐道。《满宫花》是晚唐割据王朝前蜀的官僚尹鹗所赋的宫怨词:
月沉沉,人悄悄,一炷后庭香袅。
风流帝子不归来,满地禁花慵扫。
离恨多,相见少,何处醉迷三岛?
漏清宫树子规啼,愁锁碧窗春晓。词写得明浅动人,简净柔丽,可惜在音律技术方面存在一些缺陷,再加上名头不甚响亮,关注的人不多,这个词牌也没有产生经典之作。既然如此,纳兰又为什么要选择这个生僻的词牌呢?我想,应该是与“宫”字有关,是在暗示某种事态。究竟是什么事态呢?再看词里透露的信息。“盼天涯,芳讯绝,莫是故情全歇?”起首就是问,没有铺垫,没有迟疑,几乎是质问的口吻:我左盼右望,总没有你的消息,难道是我们的情缘到此为止?天涯,不是地理的跨度,而是时间的长度。究竟是有缘无分,还是有爱无缘?或者是承受不了长久分离的煎熬,情淡心远,又或者是心有所属,这份坚持已久的爱恋无足轻重。曾经我们在梨花树下说过守望一生,仔细想来,一些已经告别久远的字句,模糊了的意象,却真的就在一闪之间,如那颤颤的风声雨滴里碰触潮湿青苔一样,一瞬而过,无以相牵。或许,凝固在记忆深处的情愫,会在光怪陆离的烟火绚烂以后慢慢静止。无论携手还是分手的路口,总会慢慢颓废成黑白的、单一、无色无味的境地,缺的,只是时间。
于是,“朦胧寒月影微黄,情更薄于寒月”,这句,其实是质问。“情更薄于寒月”,很有晏小山的“人情薄于云水”的悲叹、哀凄、悲愤。纳兰在质问:为什么,你的情比寒月还薄?而我,此时,却仍然没能忘情于你。情薄如淡淡的月光,所有相思相守的意念,最终抵不过时光如水。今夜情归何处?寒月朦胧,抱月无温,我踯躅的身影落叶一般苍黄,我的思念如秋夜惶恐的蝉鸣,那是最后的暗器,注定下落不明。
表妹入宫之后,纳兰虽然在乾清宫上班,还当上了二等侍卫(相当于禁卫军中校),有一定实权,出入宫廷比较方便,隔三岔五可以看见她,甚至还可以找机会幽会,两人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战战兢兢地依偎着互吐衷肠。肯定会有人认为这是胡说八道。皇宫戒备森严,他们如何能够见面、幽会?实际上,世界上有许多事就是这样微妙,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所谓“灯下黑”,就是这个道理。
见面也罢,幽会也好,但那毕竟不是大张旗鼓的相亲相爱,那种监守自盗的惶恐,那种紧张,那种短暂,确实是很折磨人的。况且,表妹入宫已经十年,十年的等待,十年的相思,十年的煎熬,十年的寂寞,没有一种近似于痴迷的心态,是很难坚持的。可不可以这样推测,虽然经过十年煎熬,表妹仍然是二十四五岁,还值青春年华,突然某天,被康熙皇帝宠幸了,有了转正的机会,命运似乎出现了转机,出于这种情况,她单方面中止了与纳兰相守的口头约定。又或者是表妹明白两人今生厮守无望,不忍心看见纳兰为自己神不守舍,郁郁寡欢,虚度他年轻的大好时光,决定自己一个人独自吞下这枚情感的苦果,故意疏远纳兰,让他死心,重新投入新的生活。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对纳兰的打击都是巨大的。这个伤心人饱经情感沧桑,在短短的青春岁月里,遭遇过痛失初恋,痛失爱妻的情感巨变,一个裘马轻肥、几乎无所不能的锦衣公子始终抗拒不了命运的摆弄。很多时候,一个人,无论你多么富有,无论你的背景有多么显赫,出身多么高贵,而这一切似乎都与你的幸福无关。跟相爱的人难成眷属,贤惠的妻子过早夭折,有才华却不被重用,他的苦,他的怨,又能与谁言说,又有几人真的能懂他?他的好友顾贞观曾经说:“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是啊,谁知那胸怀里一片苦水如海。“麝烟销,兰烬灭,多少怨眉愁睫”,夜深了,香炉里散发着麝香味的烟,蜡烛也熄灭了。胸臆间到底有多少愁绪难销?纳兰愁眉不展,仔细思索,推敲表妹对自己淡漠的原因,百思却不得其解。或许,未曾说出口的话,也只有于此处悄悄的流淌,若是一朵苍白宁静的小花忽然默默的开放,只因为有那唤起了灿烂的风,然后任随花瓣和风朝茫茫的岁月飘去,无边无际。
若没有了风声的指引,花朵便会缺失飘荡的轨迹,无奈处,便只眠在等待的地方,等着,有风的来到,一起飞掠彼岸。几度铅华洗尽,几度随风寻觅,几度完美孱弱,为的,就是那个约定,在漫漫的流年里,我一直在心里为你开出无声无形绚烂的花朵。倚身眺望,那雨中为什么没有你一次一次身影的叠现?
“芙蓉莲子待分明,莫向暗中磨折”,你究竟仍是清纯如水的芙蓉花,还是已成熟的莲子?你究竟是鲜艳地在宫墙内开放,如这宫里所有的女人一般,夜夜渴望着君王的恩宠垂幸,还是抱守那一颗苦心坚守着你我的盟约?挑明了说吧。何必含含糊糊、模棱两可地将我折磨?这是斩钉截铁的质问,纳兰急于想知道表妹的心态,焦虑万分。
芙蓉,莲(荷花)的别名。这种多年生长在水中的草本植物,初夏时花开艳丽,盛夏之后,花瓣渐渐脱落,花心就变成一只碧绿的莲蓬,里面结椭圆形或卵形坚果,俗称莲子。芙蓉与莲子的关系密切,但又有区别。同在一杆玉枝上,芙蓉是花,莲子是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一般叙述上,总有些扯不清。纳兰用此来喻示当时与表妹之间的情感纠葛,恰如其分。来自情人的伤害,才是最深、最致命的!纳兰与表妹的爱情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三百多年来,没有谁吐露这个秘密。历史一直守口如瓶。
瘦尽十年花骨
梦来双倚,醒时独拥,窗外一眉新月。
寻思常自悔分明,无奈却、照人清切。
一宵灯下,连朝镜里,瘦尽十年花骨。
前期总约上元时,怕难认、飘零人物。
——鹊桥仙
这究竟是首悼亡词,还是寄情词,众说纷纭。词中既有哀婉的怀思,也有身世之感的隐怨。我个人倾向于后者。纳兰词以情深著称,多情、深情、痴情,弥散于字里行间,透露人性最悠久的芬芳。清末秀才王国维曾经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显然,纳兰属于后者。身为八旗子弟,出身高干家庭的纳兰,养尊处优,没有生活的压力,也没有奋斗的激情,在这样的状况下,情感生活的波澜,自然成了他痛苦的主题、他的诗词灵感和源泉。这也是部分人认为他无病呻吟的主要原因。
照现代人的说法,纳兰很“小资”。吃饱喝足了,酒醒了,就磨墨填词,或者画画。他擅长人物画,技法比好朋友张纯修不差。张纯修是著名画家,担任过江西庐江知府。吉林省博物院现在还珍藏他绘画的《楝亭夜话图卷》。他在湖南江华县当县令时,有一次,特地画了一幅《风兰图》寄给纳兰。纳兰把《风兰图》看了又看,还挥毫题写了《点绛唇?咏风兰》一词:“别样幽芬,更无浓艳催开处。凌波欲去,且为东风住。忒煞萧疏,怎耐秋如许。还留取,冷香半缕,第一湘江雨。”反正,纳兰虽然不像其他的纨绔子弟瞎折腾,斗鸡遛鸟,逛“八大胡同”,但闲还是闲,没事就折腾自己。
这首词是纳兰的精品之一,运力张弛有致,笔势顺通。特别是当中一个“瘦”字,传神切意,把一种伤感刻画得具有触手可摸的质地。词里没有彻骨的痛感,但有时光洗不净的忧伤,那种挥之不去的遗憾。种种迹象表明,这是纳兰题写给表妹的伤情之作。虽然这个表妹一直隐隐约约,最终没有在历史的刻度上留下确凿的痕迹。但这段涉及他初恋的情感历程不能忽视。词的开头用了两个对应的词“双”和“独”,在矛盾中凸显心结。梦里是双双成对,依偎在一起,醒来却是独自一人,而窗外依然是一枚新月。“窗外一眉新月”,化自北宋词人谢逸《南歌子》:“画楼朱户玉人家,帘外一眉新月,浸梨花。”
古代汉语的量词使用,有一种特别的情形,用一些对所描绘的事物具有比喻作用的名词作量词,构成生动具体、形象鲜明的比喻。新月是上弦月,弯曲如女人的画眉。“眉”在这里作量词,生动传神、温雅有致。“寻思常自悔分明,无奈却、照人清切”。当初在月色分明的时候与你共度的情景,细想来常自悔恨未能珍惜。怎奈如今又逢明月照得人真真切切,叫人怎么不叹息?意象是意境构造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它不仅仅是单纯的自然景观,而是诗人经过选择、提取并加工的自然物象,在物象的个别特征和属性之外,涵盖着写作主体的精神和情感特质。纳兰较常使用的意象有幽窗、冷雨、高梧、湿月、残灯、回廊、西风、迷梦等,“月”是他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意象。这恐怕与古代人的生活习惯有关吧。
白天事多人杂,户外又没有可供人隐匿身影的好去处,所以花前月下,有什么暧昧的事都放晚上来做。而且,那时候没有路灯,黑灯瞎火的,掉进路坑都不知道,因此,有月亮的时候是最佳时机,朦朦胧胧,既能看清路,又能不被人看个真切。月下漫步、约会、怀旧最为恰当。而纳兰当初的少年情事大多是在月下繁衍的。爱情往往不是一帆风顺的,尤其是在森严的等级制和严格的家长制束缚中的封建时代,有情人基本是难成眷属。心中的凄苦无处表达,只能对月长叹。因此,月亮的阴晴圆缺都被寄寓情感的色泽,圆也伤感、缺也伤感,横竖都是月亮惹的祸。纳兰的朋友兼客串诗词老师顾贞观有一首《菩萨蛮》里写“门前乌桕树,霜月迷行处”,也拿月亮说事。
下片,纳兰继续梳理落寞的情感羽毛。“一宵灯下,连朝镜里,瘦尽十年花骨”。夜晚的油灯下,镜子里的人啊,十年来,已清瘦得花骨伶仃。以花骨喻沧桑的容颜,憔悴凄楚的神态跃然而出,怎一个“瘦”字了得。宋代史达祖《鹧鸪天》“搭柳阑干倚伫频。杏帘胡蝶绣床春。十年花骨东风泪,几点螺香素壁尘”。把女人思念成伤、忧郁成疾的神态刻画得入木三分。纳兰借了“十年花骨”,仅仅加上“瘦尽”,将形容词作为动词使用,比李清照的“人比黄花瘦”更出神入化。
“前期总约上元时,怕难认、飘零人物”,之前,我们在上元时节相约见面,而今如果再相见,怕是认不得我这飘零之人了吧。
十年,纳兰在几首词里都提及这个时况。在他仅仅三十一年的人生履历中,与他亲密的女人里,分别时间久长的有前妻卢氏和那位语焉不详的初恋情人。前者是永诀,后者是无法相聚;前者是绵绵不绝的伤口,后者是阵痛。浸洇过唐风宋雨的新词旧字,是纳兰最痛最怜惜的牵挂和惦记。那些平平仄仄的词语,在心宇,在眉间,吟咏成诗,浅唱成词。流年似水,痴心如铁。这是爱情的祭奠。
原来的月华如练,似这般都付予落叶萧萧。一路走来,庭院依旧,容颜却成憔悴。谁会明了这样的清愁,这样的无奈,这样的落寞,已悄然地带走了一个女子的天荒地老。也许啊也许,不是时光流逝,而是我们在流失。是否,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记忆的碎片,斑斑点点散落一地。若然深爱,今夜的镜子,谁以一捧凄泪洗净尘埃,照一袭清影?前尘如烟,今生,我是否还要在你的故事里徘徊?
为你固守的城池,那一程依恋,早已篆划下了岁月的沧桑。容颜已旧,真情俨然。十年,飘零的人生啊,沧桑偷渡。就像于丹所说的:时间没有等我,是你忘了带我走,我左手过目不忘的萤火,右手里是十年一个漫长的打坐。
谁翻乐府凄凉曲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
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
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采桑子
首先,我将这首《采桑子》通译一遍:
究竟是谁在翻唱凄切悲凉的乐府旧曲?风萧萧,雨萧萧,如斯风雨之夜,孤灯相映,听一夜风雨,眼见灯芯燃尽,就这样,又百无聊赖消磨了一个漫漫长夜。不知道什么事在心底纠结?清醒时无趣;偏偏醉了也意兴阑珊。借酒沉醉也难遣满怀愁情。这样的日子如何得过且过?偏偏梦里也不曾梦到伊人。
中国近代著名人物梁启超先生曾经高屋建瓴地评价这首词是“时代哀音”,并且说“眼界大而感慨深”,我不以为然。梁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又处在风云激荡的清朝末期,所见所思都是家国大计,习惯往大处着眼,把一星烛光看成革命的燎原之火也很正常。但硬要把纳兰一声无聊叹息读成什么时代之音,那种革命标签主义我觉得好没意思。纳兰这首词的底蕴没有那么深厚。
一盏寂寞的灯,一曲冷冷的歌,一缕暗香,在夜里四处流淌。四壁昏黄,茕茕孑立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寂寞笼罩了整间房子,窗外是无边的夜色,风雨萧萧的清冷时光。这样的境界,不适合铁马冰河,不适合共倚西窗,不适合古佛清灯,只适合默默回味,咀嚼相思的滋味。
“谁翻乐府凄凉曲”,乐府是汉代建立的音乐管理机构,专门收集编纂各地民间音乐、整理改编与创作音乐、进行演唱及演奏等。沿袭下来,人们把这些乐府诗词借称乐府。汉乐府民歌中有一首情歌《上邪》流传深远: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阵阵,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首歌用语奇警,别开生面。先是指天为誓,表示要与自己的意中人结为终身伴侣。接着连举五种千载不遇、离奇反常的自然现象,来表白对爱情的矢志不移,由此极大地增强了抒情力度,内心的情感如江河奔腾,一浪推一浪直至高潮。
纳兰听到的乐府旧曲是不是这一首不得而知,但肯定是一首凄凉的曲调,勾起他无限伤感。风声、雨声伴着凄凉曲声,声声入耳,心事、恨事和着前尘旧事,事事伤心。瘦尽灯花的,是一杯薄酒浇不透的浓愁,斟酌半生月光,与风对饮,想最初的麦子酿成烈酒的过程,想一首歌依偎另一首歌。醉眼里,四处移花接木,而自己,一定是生命章回里神不守舍的病句。
在萧萧风雨里瘦尽灯花,世间的痴男怨女大多如此。心灵孤独的人就像一个风雪满江的旅者,千山万水之后依旧在暗夜里孤单地漂流。当孤单成雨,密密麻麻洞穿心灵的湖面,总有一片模糊的影子或者云彩,投影在心湖的波心,映出不曾泯灭的心底的律动。就剩下这暧昧的冬夜,举杯静待相思一朵一朵静静绽放。多少往事前尘,轮回不尽,刻骨铭心,在暗夜燃烧的灯花里静静复活。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不知道为什么而胸中郁闷,似有千山万水压在心头。清醒时索然无趣,醉意朦胧时也感到无奈。这是一种没落的情绪,一个人无论什么样的状况都感到无聊的话,肯定是麻木了。麻木是丧失生活意趣和抗争斗志的标志,只有遭遇了大起大落的人生起伏,历尽生命最难以承受的艰难困苦之后,才有可能出现这样的生存态度。生命已经看淡,生活已经看透。
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欢乐会转瞬即逝,痛苦也会消失,死比生更长久,更坚强。生不会太久,而死一定很久很久,被野草埋了又埋。如果这就是梁启超先生所说的“时代哀音”,不如说是人生的宿命:人生无奈。每个时代都有人这样想,这样叹息。在这个空间里,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纳兰仅仅是当中的一个。不必刻意把他与某个时代去匹配,演绎出盛极必衰的历史逻辑。清朝不是在纳兰的叹息声里没落的,他与三百多年后的改朝换代没有任何关系。说穿了,纳兰的无聊是富贵子弟的无聊,是太平盛世无所作为的无聊。作为红极一时的权臣明珠的长子,他的生活起点太高了,高得没有办法再往前去。人生实际上就是一场搏斗,与形形色色的人去斗,与错综复杂的关系去斗,在疆场上铁马金戈,气吞万里如虎,凸显男子汉的气派;在考场上笔走龙蛇,挥就锦绣文章,彰显读书人的才气;在官场上绵里藏针,施行政通人和,尽显为官者的睿智;或者商场上左右逢源,日进斗金,再不济去赌场、去欢场一掷千金,找到被人注目的那种感觉。可惜,这些都已经与纳兰无缘。考场他不用再去了,他早就以优异的成绩拿到了干部资格证;官场嘛,康熙给了纳兰一个从六品的三等侍卫(禁卫军少校)的职务,比七品县太爷还高那么半级,看起来很风光,实际上既单纯又乏味,充其量是一个熟练工种;疆场上也没他什么事,当时,吴三桂领导的“三藩作乱”已经平息,东南方面,郑成功父子据守台湾,被福建总督姚启圣
严格执行的“禁海令”逼得奄奄一息,只等时机成熟,挥师过海,一举拿下,用不着纳兰少校去冲锋陷阵。商场挣钱嘛,纳兰的父亲明珠是中国历史贪官榜上排名靠前的人物,家里实在不缺钱。至于赌场、欢场,纳兰又没有那个爱好。百无聊赖啊,真正的百无聊赖。年轻的纳兰公子真不知干什么好,一般意义上的功名富贵于他确实没有什么意义了。整日里在天子脚下游走,仕途平静、生活舒适、工作轻松,腰里又不缺请客喝酒的银子,经常有一帮老老少少的朋友帮衬着赋诗填词,这样的日子悠然而空虚。
德国哲学家尼采说过:“幸福就是保持低度贫困。”有压力的生活令人痛苦,但这样可以激起他的奋斗精神,在一个又一个取得进步的过程中感受喜悦。相反,没有压力的富足生活让人羡慕,其实,当什么都有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失去奋斗的压力,幸福却无法感受。这是生活的悖论,也是事实。纳兰很富有,很顺当,应有尽有,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令他犯愁,也就没有多少幸福感了。人来到世界上,就是为了受苦的。悲观主义者如是说。这话有没有道理暂且不论,但命运绝对不会十全十美。世界正是因为预设了许多这样那样的缺陷,才在人们不断弥补的过程中得以发展,生活才生机勃勃。于是,上天安排了一次又一次情伤,在生命的路口等待着纳兰的命运。
一方面是物质生活的极度富足,一方面是情感生活的极度缺损,这个异常洁净的灵魂在两种极致里苦苦挣扎。这就是纳兰的命运,也是纳兰词呈现清灵、纯净、忧伤等气质的根源。醒醉皆无凭,忧伤无限,这样一个风流倜傥的男子,这样一个吟风弄月的诗人,这样一个风雪满江的旅者,刻骨相思处,百炼钢也化成了绕指柔。
“梦也何曾到谢桥”。谢桥:谢娘桥。相传六朝时即有此桥名。谢娘,具体是谁不得而知,但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诗词中每以此桥代指与情人欢会或神往之地。宋代相国之子晏几道《鹧鸪天》:“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透露的是一股无法言说的寂寥。但纳兰走得更远,晏几道还可以梦想伊人得到短暂的慰藉,而他,连这一点可怜的慰藉都无法得到。一种极度的落寞笼罩在纳兰与表妹的恋情当中,是不是寓意什么?
几番空照魂销
电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
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
欲谱频年离恨,言已尽、恨未曾消。
凭谁把,一天愁绪,按出琼箫。
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几番空照魂销。
旧欢新梦,雁齿小红桥。
最是烧灯时候,宜春髻、酒暖蒲萄。
凄凉煞、五枝青玉,风雨飘飘。
——东风齐著力
仅仅读前面几句,就犹如读一篇祭文。这个词牌写悼亡,的确合适。气氛很容易就出来了。纳兰的悼亡词一明一暗,有两条线索,明的是写给亡妻卢氏的,这类词指向明朗。另外一条线索指向模糊,词里多闪烁其词,似乎有难言之隐,但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当中有宫廷意象。这一首也不例外。五枝青玉,即五枝青玉灯。青玉灯是战国时代玉器实用化产物。古代笔记小说集《西京杂记》里记载,当年,汉高祖刘邦带兵威风凛凛杀进秦国首都咸阳,进了咸阳宫,这个早年当过亭长的乡巴佬被咸阳宫的富丽堂皇惊得目瞪口呆。不说那十二个高达三尺的铜人,最让他惊异的,有五枝青玉灯,灯高七尺五寸,下面是一条蟠龙,用口衔灯。把灯点燃,蟠龙的鳞甲就全都会动,焕然闪光如同群星璀璨。可惜,这些被跟着进咸阳的楚霸王项羽一把火烧了。
项羽很喜欢烧东西,据说,中国建筑史上最华贵、最磅礴的建筑阿房宫也是他烧的。五枝青玉灯十分稀罕,是皇家气派的象征。纳兰把这个稀罕物写进词里,肯定不是仅仅想用它来形容夜晚的灯火,而是影射什么。古代诗词都喜欢使用暗喻,暗喻说白了就是影射。至于影射什么,读完了这首词,就会明白。本词开端三句就点明出悲悼的题旨,凄绝伤感之气顿出。
“电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电急流光,形容时间过得太快,犹如电闪流急。不客气地说,这句用在开头,虽然可以表述时光的匆忙,但并不能透出那种无情。可见,纳兰在炼句上功力不是很老到。当然,瑕不掩瑜,这些小毛病不影响他悲戚情结的发散。天
生薄命,自古红颜多薄命。“薄命”一词,并不只是比喻短命,还有福分浅,命运凄凉的意思。不一定非得条件反射地与卢氏早逝联系起来。这是沿用,又是总结。因此,泪流如潮水。夸张是夸张了一点,但为了配合押韵,这个“潮”字不过分。“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强作欢颜,归根结底总是百无聊赖。这个转折显得弱了。有时候为了押韵,弄个接近的词,总会有词不达意的时候。这个无聊,其实是无奈、无趣的意思。也从一个侧面显示,当时的心理状态并非那种丧妻的巨大悲痛。
“欲谱频年离恨,言已尽、恨未曾消。”想要谱写连年的离愁别恨,言尽如此,痛感没有消。结穴三句用反问,化情思为景实,“凭谁把,一天愁绪,按出琼箫”,凄切的箫声传出满天愁绪,提升伤感意味。过篇承上启下,徐徐铺开追忆。“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几番空照魂销”。往事如水,窗外一轮明月,多少回洞照我黯然神消的孤单身影。
窗前月,无论世间有多少悲欢离合、多少爱恨情仇,它都一如既往地照耀。这是怎样一个凄清的夜晚?幽思缕缕,将一颗风尘倦心,捆缚在无望的愁绪里,任灯花瘦尽,孤魂依旧无眠。痴望着无言的长恨天,一袭憔悴的青衫,于明月的清辉下,揉碎……
月清烟弱,夜色迷离了双眼,红尘扰乱了思绪。说不得红尘绮梦如烟,悟不尽红尘过眼烟云。浮生若梦,好梦难留。鉴于此,纳兰只能回味,“旧欢新梦,雁齿小红桥。”雁齿:桥的台级。原喻排列整齐之物。想从前与伊人并肩走过红桥。
“最是烧灯时候,宜春髻、酒暖蒲萄”,更令人难忘的是元宵佳节的时候,你发髻高耸,皓腕凝霜雪,娇笑着捧上上好的葡萄美酒。春髻:古代女人的一种发式。从前,女人们不上班,闲着没事就整头发,把一头青丝盘在头顶,弄出各种各样的款式,搞得人眼花缭乱。有半翻髻、反绾髻、愁来髻、百合髻、飞云髻、归顺髻、盘桓髻等等几十种。
清初时的贵族女人发饰,多以高髻为尚,梳时在头顶后部将发平分两把,向左右方横梳成两个长平髻,两髻合宽约一尺,称“两把头”。但这个发式梳起来比较隆重,家居时,还是春髻来得舒适、休闲。鬼魅的是,“春髻”这个名词在古典诗词中出现的频率不高。宋代官僚范成大退休后,
有年冬天,著名诗人姜夔赶了百多里路来他家蹭饭,恰逢白雪飘飘,梅花凌寒开放,老范一时高兴,写了首《鹧鸪天》让姜夔欣赏,里面写了“春髻重,晓眉弯。一枝斜并缕金幡”。用“春髻”形容雪梅。传说里,纳兰表妹的名字也叫雪梅。这仅仅是巧合吗?无论如何,这是一幅温馨的生活画面。可惜啊,这一切都已烟消云散。如今凄凉透顶,皇宫里华美的青玉灯,在风雨中飘摇。结句以景状情,凄凉的景况历历在目。五枝青玉灯是皇家之灯,是纳兰最后的初恋。那束光熄灭了,带走他初恋所有的真实,至此,一切都飘渺如梦。深宫紧锁的表妹香消玉殒。夜很静很静,紫禁城里的灯火在风雨里飘摇,暗喻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随风飘远,也喻示大清帝国也将随风飘远。电急流光之后,风雨飘飘,这是没落的挽歌。也是毛泽东在纳兰词里看出的兴亡!纳兰一语成谶。
薄衾寒凉
窗前桃蕊娇如倦,东风泪洗胭脂面。
人在小红楼,离情唱《石州》。
夜来双燕宿,灯背屏腰绿。
香尽雨阑珊,薄衾寒不寒。
——菩萨蛮
纳兰二十岁时与已故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氏成婚。卢氏比纳兰小两三岁,温良恭俭、知书达理,一派大家闺秀风范。新婚燕尔,小两口情投意合、如胶似漆、缠缠绵绵。这首词里的《石州》是古代曲调名,或哀婉或豪迈,或思夫或边塞。石州曲,是石国(今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塔什干一带,盛唐时期称为石州)的乐曲,好比现在的浙江采茶舞曲或广西刘三姐唱的山歌类曲调罢了。有人说小红楼上唱石州的是卢氏,她思念那远在边塞的纳兰。其实,对于这种说法,如果我们细心地研究纳兰的经历和生平就可以完全否定。卢氏于康熙十三年(公元1674)嫁给二十岁的纳兰,三年后的五月底死于产后患病。这段时期,纳兰没有出远门的记录,最多也就是在城郊送送朋友。因为前面一段时间他要考试,后来考上了,要在家等录取通知书。至于他参加工作,在皇宫的乾清门任三等侍卫,站岗放哨,那已经是卢氏过世之后的事了。所以,这三年里,纳兰根本没有随康熙皇帝东奔西走,到塞外吹老北风的经历。因此,写给妻子卢氏的这种说法根本不能成立。
纳兰深受《花间词》的影响,所以对《菩萨蛮》这个词牌很熟,写得最多。《菩萨蛮》原为唐教坊曲。唐代苏鹗《杜阳杂编》载:“大中初,女蛮国入贡,危髻金冠,缨络被体,号菩萨蛮队。当时倡优遂制《菩萨蛮曲》,文士亦往往声其词。”所谓“女蛮国”,就是现在的缅甸某地,古时称罗摩国。《西游记》里,唐僧去西天取经,曾路过此地。
这首词的大意是:
窗前的桃花正在含苞欲放,它的娇嫩模样就像你慵懒的青春年华,春雨似泪,湿润桃花红艳艳的娇颜。有人在寂寥的小红楼上,遥望边塞,唱着悲凉的《石州曲》表达我的思念。漫长的黑夜来到了,双飞的燕子还有个小窝可藏,我还不如那对燕子,灯影下只身彷徨。点燃的篆香已经燃尽,屋外濛濛细雨,被子单薄,那是怎样的冷啊!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我一往情深?
诗词是一种省略文体,会将一些转折、交代、变化等介词隐去。比如,上阕的前面按照现代的阅读习惯,应该有“我想象你现在”等话语。但如果真写上去了,就不是词了,而是现代散文什么的。
这么看,这首词,就是一首思念的词。而在这首词中,若隐若现的女子,到底是谁呢?又是谁会让纳兰如此悲痛地思念着呢?答案就在纳兰的身世里。康熙十一年(公元1672),三年一届的皇帝选秀活动拉下帷幕,纳兰的表妹雪梅被选走。能够成为宫女,是多么的荣幸,而且很可能尊宠无比。事实上,能真正有此殊荣的宫女却不多,后宫佳丽三千,就算皇帝哥哥龙行虎步,身体壮实,每夜宠幸一个,也差不多得花十年功夫。因此,多少貌美如花的女人在深宫里虚掷青春、蹉跎岁月。况且,雪梅深爱着表哥纳兰。
古人有话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和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皇宫来说,这小小的“侯门”算得了什么?岂不更加地是深似海?不可抗拒的命运使纳兰和雪梅就此只能日夜思念。思念虽然早已成灾,但人却无法再次亲近。所以,纳兰在十九岁那年患上寒疾。寒疾,是感受寒邪所致的疾病。中医理论认为:人的喜怒哀乐等情致活动与内脏有密切的关系。《黄地内经》说:
“思伤脾,忧伤肺。”意思是说精神上的愁苦无疑可以削弱机体各脏器的功能,降低人的抗病能力。由此,我们似乎可以明白了本来每个人都会遭遇的偶然的外感风寒,为何却让纳兰容若这一病,数月卧床不起。
理清了这些,再来读这首词,我们就可以明白许多。在乍暖还寒的春天,高高的皇墙横亘在彼此之间。目极之处,是不可触摸的空空如也。由视域所引发的无助和无奈被放大、扩张,充斥纳兰的心胸。关山飞度,那些甜美的时光,总是如此的遥远。或许,生命中历经多少温柔的缠绵,上天便会回复多少残忍的伤感,这种宿命,谁能够抗拒?
纳兰一直在想:皇墙隔断眺望的视线,拉长思念的琴弦,桃花一般娇艳的爱人啊,你知道吗?我在想念你!所有的人啊,所有命运的花蕾,都在坚持绽放。心爱的人啊,你在倚窗眺望吗?今夜,明月千里寂寞,而他的眼里,只有远方。远方哦,一段不忍卒读的空旷。桃花开了,树欲静,而东风不止。星光打凤尾竹穿过,谁的眉睫意味深长。繁花千簇,你是我梦里寻回的那朵娇娆。一季花事,万种柔情。只愿坠入你眼底那一汪春水,然后慢慢陪你一生。
“窗前桃蕊娇如倦,东风泪洗胭脂面”,这是描绘,也是想象。是纳兰假设里的描绘。桃蕊娇柔如倦怠的美人,春雨润湿红艳的花朵。这两句有互为因果的比喻,花非花,泪非泪,人与花,融为一体。唐代诗人兼官僚白居易曾作《后宫词》:“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布及千门。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将皇宫深处的宫女与胭脂面画上等号。
纳兰词里的“东风泪洗胭脂面。”显然有暗喻宫女的嫌疑。“人在小红楼,离情唱《石州》”,伊人站在红楼的窗前,轻声唱着悲凉的《石州曲》,她仿佛在说:有谁知道,一朵花可以在枝头摇曳多久?我沉湎如潮的相思里,亲爱的,无论尘世消瘦的身躯,被难消的孤苦卷成弦月的弯,还是满月的圆,都无法抹去我对你的思念。一如我站在红楼上,满目花开花落,去阅读孟春季节里,那些花开的语言。
下片的景况描写具有更加浓郁的主观色彩,“夜来双燕宿,灯背屏腰绿”,夜晚来了,双宿双飞的燕子在小窝里呢喃,油灯暗了,画屏里的山山水水也模糊了。黯淡的是灯火,心思并没有随之慢慢泯灭,双宿燕子的呢喃更勾起了相思如麻。词里的节奏显得慢了下来,描绘更细腻了。在一种细致里,似乎可以听见时光的叹息。那是寂寞的指尖划过空气的声音,落在眉睫上,犹如雪花落在地上的重量。
“香尽雨阑珊,薄衾寒不寒”,罗衾不耐五更寒。这是孤寂和失落的典型描叙。很多年以前,那位南唐亡国之君李煜曾哀叹被子抵御不了半夜三更的寒冷。那冷是从心底生出的寒意,是命运彻骨的冰凉。多年后,纳兰轻轻遥问深宫里的爱人:香尽雨阑珊,薄衾寒不寒?
香已经燃尽,雨水却不绝不止地下着,像你脸上的泪水,而那在薄衾之下的你,是不是会觉得冷?如果可以,今夜,回来吧,我和一盏瘦小的烛火,一样充满了灰烬地思念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