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仍与我们同在。我这么说 ,绝非故作怪诞之言 ,或者暗示假如我们对阿尔伯特亲王或勃朗宁夫人等等人物投入足够多的共情 ,便依旧可以瞥见他们的幽灵浮荡于夜空之中。相反 ,所谓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仍与我们同在 ,是因为他们缔造的世界尽管已有诸多变化 ,但至今犹存。他们那个时代经历过前所未有的巨变。在他们之前 ,重大工业变革仅在英国寥寥几座城市发生。在他们之后 ,世界已经铁路纵横 ,工厂林立 ,科技的崛起和传播势不可挡 ,一路延续到今天的硅谷时代。在他们之前 ,东方与西方泾渭分明,大片地区尤其是非洲 ,在地图上尚且寻不到踪迹。在他们之后 ,欧洲列强的触角探入了这块 “黑暗大陆 ”,非洲命运从此被改写 ;18世纪被东印度公司和印度本土诸王公们瓜分的印度 ,则成为庞大的大英帝国统治的关键 ———这个帝国的疆域已然拓展到亚洲、澳大拉西亚 ①和加拿大。
在大多数英国人的印象中 ,维多利亚时代是一段太平盛世。然而 ,对全世界其余许多地区而言 ,正是因为英国人的缘故 ,维多利亚时代其实是一个小规模战事绵延不绝的时代。古老的帝国和国家 ,尤其是奥斯曼帝国 ,在近代欧洲科技与经济强国 ———尤其是英法德 ———面前 ,轰然崩塌。尔后 ,为了攫取控制权 ,这些列强之间掀起争霸狂潮 ,终于在 20世纪酿就了两场世界大战,它们自己也几近同归于尽。接着 ,硝烟散去 ,20世纪的欧洲试过又叫停了独裁统治 ,柏林墙倒塌 ,超级大国美国主导的世界新秩序确立 然而 ,维多利亚时代的世界及其诸多未解难题至今犹存。巴尔干半岛依旧是欧洲的 “火药桶 ”———即便它已历经克里米亚战争、“保加利亚暴行 ”、“欧洲病夫 ”的和萨
①一般指澳大利亚、新西兰和邻近的太平洋岛屿。本书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
和萨拉热窝刺杀事件。在某种程度上讲 ,我们今天所面对的世界 ,与当年迪斯雷利和格莱斯顿 ①所面对的世界并无差别 ;我们仍为与之前类似的问题所困扰 ———世界上的发达国家是否能够、是否应当干预塞尔维亚、黑塞哥维那和克罗地亚等国的国内事务。格莱斯顿早年便曾发愿完成 “绥靖爱尔兰 ”大业。假如 ,在查尔斯 ·斯图尔特 ·帕内尔 ②卷入离婚案丑闻之前 ,格莱斯顿能与这个不幸的人合力说服选民 ,为爱尔兰地方自治方案投出足够的赞成票 ,英国也许早就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历史之路。可惜他们没有成功。近半个世纪之后 ,英爱关系大量问题依然存而未决。
至于亚洲和非洲 ,它们面对着同样的后殖民问题。当然 ,自从塞西尔 ·罗得斯授权那次冒进德兰士瓦并遭受了惨败的 “詹姆逊突袭 ”③以来 ,我们都进步了不少。如今的我们正以乐观的好奇观望着 ,看看在曼德拉的精神遗产帮助下 ,南非能否幸免它那些曾诉诸古老丑陋的暴力之举的 “老友们 ”认定必将发生的冲突。然而 ,在思考非洲大陆 ———从埃及到南非 ———任何一处的状况时 ,我们难免要再次面对昔日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在非洲炮制出来的那些老问题。我们不可沾沾自喜 ,自以为比维多利亚时代的人高明 :我们固然心怀 “虔诚的冲动 ”去支持那些乐施会、互援会等援助组织的举措 ,其实维多利亚时代的许多人 ,最初也正是在同样冲动的驱使下侵入了非洲 ,并坚信若想解决非洲问题 ,就得输入西方价值观来换取当地的矿产或土地。希望西方政府或世界银行增加对非洲的援助的人 ,也许多少都是那种抱着殖民主义教条不放的人。不过同时 ,作为英国人的我们 ,固然该对 “借王室之名、行残暴之实 ”的那些行径感到羞耻 ———比如卢加德在乌干达大搞殖民征服 ④,或者英国镇压印度兵变事件 ⑤等等 ;然而 ,说到图图大主教的仁慈圣公会精神 ,或巴基斯坦人和印度人的板球技艺之类与恐怖无关的后殖民遗产 ,作为正常的英国人,倒也没必要对此一味否定。
①这两位都是维多利亚时代英国著名首相 ,详见本书中的多处阐释。
②爱尔兰著名政治家 ,因为离婚案而被迫退出政坛 ,参见本书第 38章。③英国与南非的殖民争端问题 ,详见本书第 42章。④参见本书第 33章论述。⑤参见本书第 15章对此事件的详述。
虽说我们觉得依旧生活在由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所缔造的世界里 ,但在另一种意义上 ,这些人已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我们英国人对此感受最深。我生于1950年,二三十岁时遇到的不少老人都经历过维多利亚时代或记得其父辈对它的回忆。我这一代人 ,是最后一批有幸聆听查尔斯 ·丁尼生爵士不朽的公开演说的人 ,他追忆着自己的祖父 ———维多利亚时代的桂冠诗人 ①。1969年我上了牛津大学 ,当时那里起码有两对未婚老姊妹 ———巴特勒姐妹和德内克姐妹 ———还能依稀忆起跟刘易斯 ·卡罗尔 ②一起参加茶会的往事。认识红衣主教纽曼 ③的老人我倒不曾见过 ,但年长些的教授都认识奥利尔学院的费尔普斯 ,纽曼离开学院 40年后重返母校时 ,此人正是时任院长。一位牛津大学的教员该怎样向 “教会的亲王 ”表达敬意呢 ?是屈膝跪拜 ,去吻他的戒指吗?只见纽曼红袍加身 ,走进奥利尔学院的公共休息室 ,突然间 ,他心情激动,失声痛哭起来。这时费尔普斯抢步上前 ,紧紧攥住老爷子的手 ,动情地安慰道 :“这就对了 !纽曼 ,这就对了 !”
我这一代人是最后一批有幸亲耳听到这类口口相传的往事的人。我这一代人 ,也是最后一批还能依稀记得维多利亚时代延续下来的生活细节的人。1950年代 ,英国火车站的候车室仍用煤气灯照明。我小时候 ,老太太们出门时 ,手里仍旧习惯紧攥着网状小手袋 ;她们仍用那种略显俗气的小珠绣布盖在奶油罐上。我的大姑 ,19世纪生人 ,看过维多利亚时代名角表演的莎翁剧 ;我父亲生于 20世纪初 ,现场聆听过玛丽 ·劳埃德 ④的音乐剧。一战前 ,我的那位尚在襁褓中的小叔不幸夭折 ,葬礼依旧采用的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黑纱、职业送葬人和马匹 ,一应俱全 ,随之而来的表达丧亲之痛和丧失信心之苦的举止 ,也都饱含着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情。英格兰中北部的工业重镇当时依旧浓烟滚滚 ,生产着老百姓们要买的各种物件。这些城镇仍以保持独立以及地方特色为荣 ,广场上伫立着当地大人物的雕像 ,城里的图书馆和艺术馆全是这些从事实业的大人物捐造的 ,其英名业绩依然让人津津乐道。
①指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著名诗人阿尔弗雷德 ·丁尼生 ,详见本书中对他的引用和论述。②《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作者。本书第 21章等处对他有详细介绍。
③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著名宗教人士 ,本书中对他有多处提及。④维多利亚时代著名女歌唱家 ,参见本书第 37章介绍。
住在布拉德福德、利兹或斯托克等城市的老人们 ,还能对工业大佬们跟工人们混住在一起的往日时光如数家珍。他们也会回忆起从前生活的诸多艰难困苦 ,而在我们这代人眼里 ,这类苦难已经几乎无法想象了。
21世纪到来之际 ,维多利亚女王的新传记想必会层出不穷 ,对其统治时期的各种著述也会纷纷涌现。我并非什么学院派历史学家 ,自知担负不起那种写作的重任。本书将要呈上的 ,只能说是上一辈人中的大作家乔治 ·马尔科姆 ·扬,在他对维多利亚时代的精彩描述中提到的那种 “时代的肖像 ”。我这本书写得实在太厚 ,弄得我自己都吃惊不小。我敢说 ,要是再厚点 ,一定会让读者们断了翻看它的想法 ,所以我也就趁机为省略了一些内容而找到理由了。我尽可能地描绘出一幅对我们这代人有意义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及其时代的全景图 ,尽力重述某些重大事件 ,描述某些杰出人物。不过 ,各人的观念千差万别。图书总免不了遇到这种矛盾问题 :既然是综述类历史 ,也许某个值得大写特写的主题便不得不让位于某个更 “重要 ”的主题。比如在我看来,克里米亚战争并不比铁路发展更 “重要 ”,但我还是不得不给前者留出了更长的篇幅。当然 ,对于一些我觉得被误解或低估的历史事件和人物 ,我还是设法多费了一些工夫和文字去阐释。
本书很大程度上仰赖于他人的研究成果和著作。不过我还算幸运的 ,就住在大英图书馆附近 ,可以便利地查阅其数量可观的馆藏手稿。有时 ,比如说,弗洛伦斯 ·南丁格尔或奥古斯塔 ·斯坦利夫人的一封信 ,在我看来 ,要比一架子的二手资料更能生动呈现出维多利亚时代生活的某一侧面。一切史书都是具有选择性的 ,即便并未明言 ,也在不露声色地做着判断。我本人以及当代人所关注的东西 ,也必然会在本书中有所反映。与80多年前利顿 ·斯特雷奇那部充斥着嬉笑怒骂的揭露性力作《维多利亚时代名人传》相比 ,如果说本书中出现了一些变化 ,那也许只是因为评判者与被评判者的角色发生了颠倒。斯特雷奇和他那一代人能够信心满满地评判、谴责维多利亚时代的人;而我们这一代人 ,固然意识到维多利亚时代社会的诸多弊端 ,但更多时候我们会觉得 ,倒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在观望、在评判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