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 序
古今中外,没有思想家不爱讲说的。印度之佛陀,说法四十九年,讲经三百余会。殁后弟子结集的听讲记录,卷帙浩繁。希腊则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哲人也老喜欢拉着人讲,传下了许多对话录。
这些,都是“讲”。但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并没有“讲学”一词。讲学这个词,是中国独有的。中国人本领多在一张嘴上,除了吃,就爱讲,颇以讲学为乐,如陆放翁《北窗怀友》诗曰:“幸有北窗堪讲学,故交零落与谁同。”
中国没有对话录,只有讲记、讲义。所以宋明理学家的语录才老被人怀疑是受了禅宗的影响。而即使是语录,也仍非对话录。至于《论语》,颇有人以为即是希腊那种对话录,其实也非是。故我国讲学的传统颇有值得深究之处。
讲学至迟在春秋时期已有。《左传·昭公七年》记:“孟僖子病不能相礼,乃讲学之,苟能礼者从之。 ”孟僖子擅长替人襄赞典礼,老病而讲学,许多人遂跑去跟他学礼。可见春秋时已有讲学之风气。
孟僖子是孔子的前辈,很欣赏孔子,孔子讲学也就继承了这种精神。但孔子又是有所发展的。《论语》记载孔子曾感慨:“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可以看出讲学已是常态,若不能经常讲学,还会被认为是种缺点呢!讲学也被当成一种跟修德、改过、迁善相同的“改善人存在状态”的方法。
孔子的话里还有一层意思不能忽略:讲学不仅行诸师弟之间,也在朋友之间。平辈交游,即须讲学。这也可说是儒家教育观的精义之一。儒家的朋友观,正建立在讲学上,彼此讲习道义,才是朋友,否则便成了小人酒食相征逐,共趋于下流。《论语》开篇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讲的就是这个,不是泛说一般亲朋来访。它上面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其实也是指讲学。
因为讲学之“讲”并不只是口说,《左传》记孟僖子讲学的那句话,杜预注:“讲,习也。”讲与习是同义词,《易》云“君子以朋友讲习”,把讲习合成一个词,也是这缘故。
讲就是习,故“学而时习之”事实上便是讲习不辍。这是古代通用的词意。如《玉篇》云:“讲,习也。”《左传·隐公五年》:“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注也说是习。
讲学当然可以无定点。或如孔子游历四方,或如墨子、孟子、商鞅、苏秦那样游说诸侯,弟子们跟着老师跑,所谓“从游”,不择地、不择时,当然也就无一定的讲学地点。纵使传说孔子有所谓“杏坛”,其实也只是在杏林中找一土墩子讲讲而已,无教室、学校之类固定讲学空间,与柏拉图有其学园不同。
有定点的讲学,最常见的是教师自己的住宅。宅中的厅、堂、斋、室,都可能用来教学。孔门弟子有及门、入室、升堂之分,就是以老师家里的空间来看弟子各自所处位置之不同,以见亲疏。
但自家堂室更主要教的乃是自己的子孙。古人重视家学,故多在家中施教。而家学,并不是现在谈家庭教育的人所讲的那一套,仅注目于儿童生活礼仪、道德教养,亲子关系层面,而是以家庭宗族为一学术传承团体。中国学统所系,古代主要就是这种家学。
官学中最主要的建置终究还是讲堂。其中有中央政府办的,如《后汉书·翟酺传》载:“光武初兴……愍其荒废,起太学博士舍、内外讲堂,诸生横巷,为海内所集。 ”有地方性的,如《水经注·江水一》说“文翁为蜀守,立讲堂,作石室于南城”,属于公众教育性质。一直延续到晚清,包括了各地之义学、社学。
私人自办讲堂,做公众教育的,汉代以前似未见,但汉代就已极盛了,乃家学之延伸。尤其东汉大家族制渐旺,宗族子弟动辄数十百人,须延师教诲,或由族内耆宿教育之。而若教授出了名,各地寻师访学者便会蜂拥而至。因此东汉时常有大学者招收几百位门人的例子。
这么多人,家中通常无法容纳,势必另辟讲堂。
讲堂有时选在山林清雅之地,称为精舍或精庐。如《后汉书 ·刘淑传》:“淑少学明《五经》,遂隐居,立精舍讲授,诸生常数百人。 ”
唐宋以后,儒者办书院,近的渊源是唐代集贤书院之类的建置,远的渊源就是精舍。朱熹所建书院就有许多称为精舍的,如闽北建阳、武夷山的寒泉精舍、武夷精舍、沧洲精舍等都是。
与精舍同样取意于清净养心的,还有斋馆一词。斋馆指斋戒时所住的房舍,汉应劭《风俗通·怪神》“乃即斋馆,忘食与寝”,唐王勃《拜南郊颂》“神坛岳立,斋馆云深”等都是其例。学校也是。《宋史·徽宗纪一》:“壬辰,诏诸路州学别置斋舍,以养材武之士。”指的就是学校馆舍。
公众讲学,还有一种特殊形态,那就是寺庙。
寺与庙非一事,寺指佛寺,庙是宫观庙宇。皆方外,但也都有讲学活动。南京佛寺的讲学活动,早在刘宋以前即有。《南史·宋武帝纪》说“尝游京口竹林寺,独卧讲堂前,上有五色龙章”,京口即今镇江,盖当时寺院已皆设讲堂,用以讲经说法了。梁朝此风更甚,梁武帝本身就是大讲师,《南史》说他“创同泰寺,至是开大通门以对寺之南门,取反语以协同泰。自是晨夕讲义,多由此门”,在寺中讲了许多经义,会通儒佛。
以上各种形式的讲堂,无论社学、义学、州学、府学、县学、太学,或家学、私塾、经社、书院、寺庙讲经等等都是向下的,讲者身份皆高于听讲人。可是政府体制中却还有一种是向上的,由臣子向皇帝讲,称为“经筵讲学”。乃中国教育中最特殊之一格,体现“道尊于势”之精神。
因为每个人都需要学习,都须遵循老师的教诲,皇帝不但不能例外,甚且更该如此。所以当皇子时就应拜师学习,当上皇帝以后,仍要继续学,要选拔硕学鸿儒来教他,这就是经筵讲学,教皇帝以正道。
此一制度,非但是对皇权的制衡,且起着积极的教示、导引、匡正作用。儒者非常重视这个职务与进言的机会,也为了向历史负责,故常会撰写讲稿,留下记录,称为经筵讲义。
讲堂,中国与韩国后来都以书院为名,讲堂附在其中。但书院教育实以自学为主,并不常讲,不似现今学校每天要老师哇啦哇啦地讲。山长隔段时间才开讲一次,或邀人来书院专场演讲,如朱熹在白鹿洞书院,即请陆九渊来讲。若两人共讲或辩论,则称“会讲”。后来会讲扩大为“讲会”,变成明代书院例行的讨论会,有时吴越的大会,竟致千樯云集。
讲会是打造一个平台,让许多人能在同一个平台上相互讲论。“平台”的这个意义,后来便衍为“讲坛”一词。与讲坛类似的词语是“讲台”。为了让听讲的人看得清、听得明,常会让讲者坐或站在高处讲,所以登高台或高坛而讲,是很常见的。目前所知,可能以晋朝虎丘之生公说法台为最早。前此多只有讲席而无讲台,嗣后则讲者升高座渐成常态,寺院尤其如此。
讲席,是高僧、儒师讲经的席位,亦用作对师长、学者的尊称。南朝梁沈约《为齐竟陵王发讲疏》“置讲席于上邸,集名僧于帝畿”,唐戴叔伦《寄禅师寺华上人次韵》之三“近闻离讲席,听雨半山眠”,说的都是僧人开讲,其实儒者开讲也是这样的。
可见讲学既有友朋师弟君臣间个人化的讲习切磋,更有面向稠人广众的宣讲。典型的例子是马融“绛帐春风”的故事。《后汉书》卷六十上说马融“尝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后人很喜欢这个故事,遂以“绛帐”为师门、讲席之敬称。
讲,本以口说为主。儒家极重口说,孔门弟子们讨论事理,常以自己直接听闻老师的讲法为依凭,因此有“各尊所闻”的状况。但各自听受,说时情况不一;又因材施教,听者也有理解之问题。因而在大家都各尊所闻,觉得对方所说“异乎吾所闻”的时候,学派也就分裂了。孔子死后,儒分为八;佛陀灭度后,佛教也分裂成部派佛教,原因都在于各述所闻。
到西汉,儒家仍以口说为重,认为微言仅存于口说,不书竹帛。今文学家特别强调这一点,因此师法家法甚严,各派有各派的口说微言。直到清末康有为等人复兴今文学,仍强调这一点,康有为自己就留下了《南海康先生口说》二卷。
但口说多歧,传述易讹,还是文字较为稳定,所以东汉以后古文家兴起,就越来越重视文字。讲,也渐渐出现了文字记录型的讲义。
讲义,指讲说经典的义理。这是因汉代讲经制度而形成的,后就成为一种文体、著作形式。相关的文体,还有“论”与“难”。讲义,是讲明义理;义疏,是疏通经义;论是讲论;难是对经或论提出质疑问难。
讲论而生辩论,规模盛大的是三教讲论。唐朝自高祖武德七年开始,释奠礼祭孔之后,安排儒道佛三教硕彦相杂驳难。其后成为固定仪式,每年举行,孔颖达就参加过。这是真辩,辩起来“火光四射”,是史上一段异彩。
相对来看,今天的教育,却是小孩蒙学阶段诵而不讲,光教他们死背硬记,背上几十万字而毫无讲解;大了,又讲而不论,光是老师讲,如水泼石,灌输一番,然后继续死记硬背讲义,没有讨论,没有问难。与中国古代的教育方式背道而驰。
胡适《九年的家乡教育》曾记一故事,说一同学的母亲请人代写家信给她的丈夫,信写好了,这位同学把家信抽出来偷看,却不知信上第一句“父亲大人膝下”是什么意思。胡适很惊讶,后来才发现这位同学虽念过《四书》,却只是背,先生没有讲解。胡适则因母亲多给了先生几倍的学金,所以先生都跟他讲了。胡适很感念这一点,说:“我一生最得力的是讲书:父亲母亲为我讲方字,两位先生为我讲书。念古文而不讲解,等于念‘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全无用处。”
这就是讲的重要。蒙学须讲,大学则须加上论,讲论合一,才有生机。
当然,讲说、讲习之目的是追求真理,所以需要辩论,然而争辩终究不是目的。讲论之目的乃是沟通,弭平头脑里的战争,达成和解。
是的,讲这个字的含义正是和。《说文解字》就说:“讲,和解也。”《战国策·西周策》:“而秦未与魏讲也。”《战国策·齐策》:“赵令楼缓以五城求讲于秦。 ”《史记·樗里子甘茂传》:“樗里子与魏讲,罢兵。”皆以讲为和解义。故今人俗称和解为讲和,犹存古意。
讲(講),从言,从冓,古音也念媾。凡从冓之字,均有交错互入、形成一整体之意。所以“讲”字与沟通之“沟”、媾和之“媾”其实都是同义词。明乎此,则讲堂之“讲”,宗旨亦不难明白了。
我从小讲学不辍,不知老之将至。近年甚至把微信公众号都命名为“龚鹏程大学堂”,随意撰文,肆我思存。辑起来,便成此编,为序以见意,君子鉴之。
壬寅写于济南雪野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