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海洋是当今受人类关注的地理空间之一,作为文化空间的海洋也日益受到学术界关注,涌现出一批研究成果。这些成果或聚焦某一作家、某一文学样式,或阐释某一海洋文化现象,对于学术史的构建皆有不可忽视的贡献。倘若说其中有一些遗憾,或者说我们对该领域研究有更多期待的话,我想,通过某一种文体或文化现象来揭示它们与海洋空间的深层联系,探寻其间相互影响的客观规律,还有大量工作要展开。就这一点而言,周庆贵博士的新著《流动与浮沉:吴兴祚海疆幕府文学研究》着眼于明清海疆幕府文学的演变谱系,选取清初名宦两广总督吴兴祚幕府中的文学生态作为典型样本加以考察,就该幕府中的文学创作、文人群体(文学流派)以及文学与社会学之互动等维度予以细致发掘,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上述遗憾,填补了若干学术空白。
该书明确提出海疆幕府文学的概念,是一项学术创新,甚至堪称一个学术增长点。按照作者给出的定义,海疆幕府文学是在海疆幕府这一特殊的文学群落生态下,海疆幕府文士以海疆为创作背景或以海疆为书写对象的文学创作活动和文化现象。它以幕府为群体的聚合中心,面向广阔的海疆时空,以幕府见闻、时代际遇、生命体验等为材料展开艺术创造。以此概念为起点,作者构建起海疆幕府文学史的框架,尤其是明中期以降,伴随中西方海上交流的突飞猛进,海疆幕府文学的发展进程显著提速,直至晚清鸦片战争、甲午战争时期,海疆幕府文学一直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
据我了解,海疆幕府文学这一概念的明确经过了多年酝酿。早在数年前,上海交通大学朱丽霞教授即连续出版了《海上丝绸之路与十七世纪太仓文坛》(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版)和《海上丝绸之路与16至17世纪中国文坛:以胡宗宪浙江幕府为中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两部专著。这两部姊妹篇堪称海疆幕府文学研究领域的奠基之作,以海上丝绸之路为牵引,将幕府与文坛绾连为一个有机整体,展现了海疆幕府文学研究的巨大潜力以及海疆幕府文学作品强大的艺术张力。虽然这两部著作尚未提炼出海疆幕府文学的概念,但却是在这一研究理念和方法的指导下产生的重要成果,这些成果又反过来促进了海疆幕府文学概念的成熟,终借助jiaoyu部人文社科规划基金项目明清海疆幕府文学研究(GKZY090007)走进学术界视野。庆贵博士充分认识到这两部著作之于海疆幕府文学研究的奠基意义。庆贵博士是朱教授的高足,长期受到朱教授治学气象的熏陶,所以我们不难从这部新著中觅见朱教授幕府文学研究的基因。
该书依托扎实的文献功底,就埋没于历史褶皱中的游幕文士及其作品予以开掘。书中重点观照的吴兴祚海疆幕府中的作家有万树、屈大均、易宏、吕师濂,他们的经济生活与文学创作之关系是研究者不可忽略的重要方面,该书对此有相当充分的阐释。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浙江山阴文士吕师濂,本书以一章的篇幅详尽论述其家世、生平、交游和文学成就,并为这位集诗人、志士与名士等身份于一体的清初传奇人物梳理了年谱,大有发覆之功。吕师濂作为明朝大学士吕本的后裔,早年与魏耕等通海案的主犯过从甚密;壮年进入吴三桂幕府,全程参与三藩之乱,高居工曹之位,协助杀害福建总督范承谟;三藩之乱后,埋名避祸,转入吴兴祚两广总督幕府。吕师濂的诗歌创作在清初文学史上颇具特色,正如姚文燮所总结的:黍字之腕丽眼疾,胆粗思巧,人知奇之,不知其所以奇者,则在神与骨,又在乎其心悲,其气锐,悲乎人忘乎悲之时,锐乎人尽乎锐之后,忍乎其所不忍,成乎其所必成者。(《吕黍字何山草堂辛壬癸三集序》)悲锐神骨诸语道出了吕师濂异于时人的文化心理结构和文艺创作宗尚。当吕师濂亡命岭南,海疆幕府生态导致其文学创作发生微妙变化,开始填词和戏曲创作,从抒愤向娱乐游移。庆贵博士敏锐地捕捉到该特征,由吕师濂这一个案发现海疆幕府文学生态对于文人个体乃至文学群体(流派)创作的塑造,也从中归纳出一个时代的文学风气之转型,是本书相当精彩的章节。
文学社会学与文本细读这两大研究方法的交融并重也是该书的一个显著特点。当下的文学研究或多或少存在重方法轻文本、重史料轻文艺、重文化轻文学的弊病,这不能不说是以诗证史思维的流弊,或者说是文学为历史、哲学打工的误区。虽然近年来不乏学者呼吁文学研究应当回归文学本位,从文学中来,到文学中去,但是积重难返,这一局面的扭转仍需青年学者不懈接力。庆贵博士在绪论部分指出,本书的研究方法是努力在文学社会学和文本细读之间寻求一个均衡点,这对于一名博士研究生而言可以说是思出其位的然而,这样一份思出其位正是值得肯定和鼓励之处。
在上述研究方法的统摄下,本书善于在知人论世和文学审美感受的基础上展开合理推论。例如,吕师濂在康熙三年以前的行踪非常隐秘,这给研究者探寻其思想状态造成困难。庆贵博士从吕师濂的作品入手,旁及同时期文人的酬赠之作,认为此际的吕师濂在江南一带参与秘密抗清活动,将其定位为志士。虽然这一点并无直接证据,但是通过第三章的相关考证却十分令人信服。又如,吕师濂在吴兴祚海疆幕府创作完成戏剧《金门马》,由于该剧散佚不传,所以学界对于该剧的主题尚未有清晰认识。庆贵博士通过吴兴祚在闽海的履历,以及吕师濂的思想演变和文学创作风格,提出《金门马》主题的两种可能性:或是怀念盘踞东南海疆的南明郑成功力量,或是歌颂吴兴祚在闽海的功绩。这也是有见地的。
整体看来,中国古代的海疆幕府文学以明清两代为壮旺。自胡宗宪组建幕府于浙江抗倭,唐顺之、茅坤、徐渭、沈明臣、王寅等文士云集,成为文学思潮交汇的一个重镇;同时,海疆幕府文学与时代主题紧密结合,焕发出崭新的艺术生命力。甲申之变,南明郑成功集团蟠据东南海上与清廷展开旷日持久的对峙、征伐,其间大大小小的幕府漂泊海上,不胜枚举,夫海,固今日忠义渊薮也。中多古峤,逋臣处士,率抗节其间(张煌言《罗子木诗序》)。吴兴祚总督两广,循良首叙群僚率,智勇全罗大幕张(杜首昌《上大司马吴开府伯成》),达到海疆幕府文学的一个高峰。此后,虽然清朝经历漫长的闭关锁国,但是海疆的大门终究难以完全闭合而与世隔绝,无论是鸦片战争,还是甲午战争,海疆幕府文学依然存续。纵观中国海疆幕府文学史程,有中华民族的辉煌也有衰败,有惨遭欺凌也有顽强抗争,这些都在海量作品中有生动记录。就此展开深入而持续的研究具有相当厚重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有益于提炼民族精神,助力中华民族复兴。
海疆幕府文学研究任重道远,头绪繁琐,诚如庆贵博士所提出的:目前已延展出诸多研究方向与思路,如:海疆幕府文学的发展史程是怎样的?它对中国文学产生了哪些具体影响?它对于海外文化有哪些吸收和呈现?作为文学题材或创作传统之一种,它有何规律和风格?海疆幕府的典型个案有哪些?吴兴祚两广总督幕府的文学生态颇具代表性,就此先予剖析可为海疆幕府文学研究寻得一个突破口,并为后续研究奠定基础。当然,每一项长期而艰巨的学术任务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我期待庆贵博士在朱教授的引领下披荆斩棘,不断开拓学术的原野。
是为序。
陈庆元
2022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