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录了金庸先生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在报纸杂志散落发表的50余篇文章,多数是对电影、话剧、戏曲、歌舞等各门艺术的鉴赏文字,以及历史随笔、游记及武侠小说的创作心得等,全书20万字。这些文字呈现了金庸先生广泛的兴趣和游历,兼及生活情趣。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关于莎士比亚话剧和经典外国电影、中国传统戏曲的点评文章,立境高远,文字干净洗练,绝无丝毫“掉书包”的迂阔之气,且往往有独到脱俗的看点,非常见功力。他对“侠义”的独特诠释,又有助于从更深层次理解他的武侠小说。
谈《除三害》
急锣紧鼓声中,幕里大叫一声:“好酒!”一个神态豪迈、气宇轩昂的豪杰跌跌撞撞地大踏步出台,袍袖一挥,四句西皮散板,只听见“醉里不知天地窄,任教两眼笑英雄”,台下彩声春雷轰动。啊哈,真乃绝妙好辞、绝妙好戏也!
《除三害》这出戏从头至尾充满了英雄气概。当裘盛戎去的周处念到“凭俺膂力任潇洒,哪管荆棘道路差”时,我们眼前立时显现了一个怀才不遇、落魄放荡的豪杰形象。周处不是《江州城》里的李逵,两个都是恃强横行、落拓不羁的好汉子,但周处身上没有李逵那副泼皮无赖的气息;周处也不是《醉打山门》的鲁智深,两个都是有好酒就大喝、遇见不顺眼之事放手便打的人,但周处不像鲁智深那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上场道白中说:“无奈半生落魄,一事无成。”这正表明了他是满腔热血,很想有所作为的。他没有李逵的娇媚可喜,没有鲁智深的潇洒自如,但自有他的慷慨跌宕、悲愤侠烈之处。
周处手里拿了一把大扇子,扇子之大,强调了他的霸道!然而也就是这把扇子,在这个英雄人物身上多了一层书卷气。要知周处改过之后,从吴中才子陆机、陆云学,折节读书,后来在东吴任东观左丞,归晋后任御史中丞,既是学者,又是好官和名将,那么在他少年任侠时,即使放浪,也总带着一点儒雅。在裘盛戎所饰的这个角色身上,我们正看到了这种豪情胜慨之中的摇曳风致。我想,这角色之所以不同于李逵、鲁智深,也不同于张飞、薛刚,主要就在于此。周处是更加理智、更加内省的,也正因此,他能强烈地为自己的过失而感到惭愧,而发奋改过。
裘盛戎另一出名作是《将相和》,老将廉颇和周处的性格当然有很大的不同,但一知过失立即自愧无地,立即采取正确的行动,其勇敢之处,光明之处,可说并无二致。然而我觉得这两人的悔悟仍旧是有所不同的。廉颇主要是出于爱国心,出于对蔺相如的感佩,情感的成分较重。周处的悔悟却是由于严肃的沉重的自责,更多理性的思维。至于《丁甲山》中的李逵,那更加单纯了,他知道冤枉了宋江,立即负荆请罪,对于他,那是毫不困难、自然不过的事。用新的语言来说,他并没经过什么内心的斗争。
《除三害》是旧戏《应天球》中的一部分,我在舞台上看到,这还是第一次。据说在富连成科班,这是教学生的功课之一,富连成出身的生角与净角是没有不会的。可是因为过去卖座不佳,极少点演。然而,这是多精彩的戏啊。王浚与周处对唱那一场,两人身段之美、唱词之紧凑,实在是京剧中第一流的佳作。上次在长城公司拍的纪录片中看到袁世海和李和曾合演此戏,觉得十分精彩,现在在舞台上再看到谭富英和裘盛戎合演,真觉更胜于彼。
《除三害》的主题思想是知过必改,为民除害。杀虎斩蛟并不稀奇,难得的是把自己从坏人变为好人,除掉这一害是最高贵、最勇敢的行为。在欧美的戏剧中,我们最常见的英勇行为是打败敌人、为父报仇、为保护某某小姐的荣誉而战斗等。如果主角犯了罪,总是让他受到剧烈的痛苦而遭到惩罚,很少把改过作为一种英勇的行动来加以赞扬。例如在《马克白斯》中,主角内心苦痛、受到难堪的煎熬,然后是死亡。当然这些也是伟大的戏剧,但总似乎不及《除三害》这样积极、乐观而明朗。
在袁、李合演的《除三害》中,李和曾饰的是老人时吉,这次谭富英饰的则是太守王浚。谭裘这次演出比较完备,从周处砸窑演到王浚唱“周处今日如梦醒,定能改过做好人”而完结,把后来周处杀虎、斩蛟以及和太守相认的几场戏删去。我想后面这些戏本来有点多余,周处既然悔悟,基本的戏剧冲突已经解决,杀虎斩蛟等等是想当然的事。
在袁李和中国戏曲研究院共同整理的《除三害》剧本中,有一个张氏,她因丈夫儿子双双死亡、饥寒交迫而图自尽,周处把她救了,赠以银两。后来众窑户告到太守那里时,张氏替周处辩白,王浚才知周处性格中也有可取的地方,才化装为老人而去说辩。谭裘的演出把张氏改为一个被财主追债的老汉。在原剧本那样救张氏是任何善良的人都可以救的,但救这欠债老汉,却显出了大英雄大豪杰的本色。借据撕去,银子拿来,狗腿骂走,真乃痛快淋漓也,比《打渔杀家》中的打走教师爷尤为干净爽快。(不过这样一改,王浚何以知道周处的义侠心肠,似乎没有交代。我想,王浚坐堂这个场子或许可以暗写,谭富英幕后一句西皮倒板就可带过,他出场时再唱几句交代一下,叹息民生疾苦,以谭唱工之佳,必受欢迎。当周处救老汉时,王浚可以旁观,暗暗点头,或稍加旁白。当然,这门外之见,未必是对的。)
谭富英这一次演出,唱来潇洒自如之至,要放就放,要收就收,真如行云流水,毫无碍滞。他向来以唱工及靠把见长,做工平平,但这次去王浚,和裘盛戎扣得甚紧,表演艺术比过去又迈进了一大步。裘盛戎嗓音沉厚,工架至美,出场时的苍凉粗豪,救老汉时的明快慷慨,以及最后又惊又怒、既悔且恨的心情,在唱工和身段中都表演了出来。但两人的表演艺术之中,自始至终保持着一份节制与含蓄,在艺术,这是宗匠的身份,在角色,这是名士风流而不是庸官俗吏,这是英雄本色而不是土豪恶霸。
1956年6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