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时，太阳刚刚落山，余温尚在，穿裙子倒也还能扛得住。如今夜幕低垂，白日升上去的温度也消散得一干二净，昭夕嫌冷，就把车停在了研究院的宿舍外面。她没有下车，虽说爱美是女人的天性，但是爱美到穿太少，一下车可能就会在寒风中抖腿的地步，讲出来也需要勇气……
酒店的房间里，小嘉趴在门上，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回头看着昭夕：“老板，你都化了大半个小时的妆了，到底是要去参加奥斯卡颁奖典礼，还是角逐金像奖影后啊？”
镜子前的昭夕还一下一下，拿出专业化妆师的劲头，往本来就浓密纤长的睫毛上继续添砖加瓦——看得出，是个非常注重手法的假化妆师。
“是比这两个还重要的场合。”她刷好一边，又开始刷另一边，嘴上还在叮嘱小嘉，“别只顾着跟我说话，专心听着！”
“我这都听了二十分钟了！”小嘉翻白眼。
“别急，都六点多了，估计马上就回来了。”
小嘉仍在嘀咕：“你们谈恋爱的人都这么矫揉造作吗？直接打个电话说‘亲爱的我来了’，干柴烈火、共度春宵不好吗？非要制造偶遇……”
“谁说我要制造偶遇了——”
昭夕话还没说完，门口的人忽然惊呼：“哎哎，有动静了，好像听见对门的刷卡声了！”
小嘉手放在门把上，正打算开门，道：“老板，准备好了吗？可以冲出去偶遇了——”
“别开门！”昭夕急忙压低声音喝止。
小嘉愣愣地看着她，不禁也压低了声音：“不是要去碰个正着吗？”
“不是。”昭夕匆匆刷好最后一点睫毛，放下睫毛刷，对着镜子整理衣裙，“继续听，再有关门声响起，才是我们登场的时候。”
小嘉整张脸上写着“迷茫”两字。
对门的程又年和罗正泽果然在十分钟内又出门了。干这一行，项目上灰尘多，每日要穿工装，下班时都风尘仆仆，所以下楼用餐前，“工友们”都会先回房间换身衣服。
小嘉回头悄声说：“他们又出门了。”
昭夕终于不紧不慢地拧开口红盖，沿着饱满漂亮的唇部曲线，一点点将润泽浅淡的樱花粉染成浓艳欲滴的玫瑰红。最后“吧嗒”一声，放下口红，侧头问小嘉：“怎么样？”
哪怕跟了昭夕好几年，这样的场景见过无数次，甚至比这更精致的妆容和造型小嘉也有幸目睹过，可她还是没忍住惊叹：“别说奥斯卡了，老板你现在就算去参加美国大选，都能凭美貌当个总统吧！”
昭夕说：“有点过了……”
小嘉道：“噢。”
两人又等了几分钟，才离开房间。小嘉像个伺候老佛爷的大宫女，先虔诚地替她理理大衣，又掸了掸她肩上若有似无的灰尘，最后雄赳赳气昂昂地跟在“老佛爷”身后，共赴战场。
一路上昭夕还在语重心长地教育她：“夸奖的宗旨是什么，知道吗？”
“是什么？”
“是夸张而不脱离实际。”
“我还以为是越浮夸越好听……”
“太浮夸了就不叫夸奖了，叫吹牛，一听就是假的。”
小嘉心悦诚服：“嗻，老佛爷说得对。”
借着电梯光亮的镜面门，昭夕定睛打量自己，哪怕从小看到大，也忍不住又感慨了一下自己的美貌。一旁的小嘉学以致用，清清嗓子：“老板你听我重新夸一次，看看这样对不对。”
“来吧。”
于是小嘉开始了——
“呜呜呜，我们老板今日份的美貌也正常营业了呢。这样的美貌是真实存在的吗？每天都是如此的魅力无穷，每一帧都如此令人心动！又到了换手机桌面的时候！从头到脚都这么完美，从头到脚都是充满美丽因子的你！天使大概就是这样的，拥有即使亲眼见到也不敢相信的美貌，以这样的脸蛋每天生活着到底是什么感受，很想亲自体验一下！”
昭夕扶住墙壁：“够了，够了！”
小嘉笑嘻嘻：“这波怎么样？”
明明是去餐厅斗艳，顺便吃饭，可她已然……“饱了。”
两人的插科打诨终止在电梯门开的一刹那。伴随着“叮”的一声，小嘉发现她家老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严肃起来，俨然一位散发着光芒的战斗女神。
此刻，一楼的餐厅里，一众工友正在用餐。研究院和酒店有合作，专门弄了张长长的餐桌给他们，十来号人就像在网吧打游戏似的整整齐齐在餐厅里。
酒店提供的是自助餐，徐薇和往常一样，自然而然地将包放在程又年的对座，然后起身拿食物。
罗正泽凑过来，说：“明知道人家对你有意思，怎么不避避嫌？”
程又年说：“怎么避？让她别坐我对面，走远一点？”
罗正泽无言以对。
程又年说：“别想那么多，吃个饭而已，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
“话是这么说，你就不怕我女神知道了生气吗？”罗正泽状似毫不在意地说，心里却道，兄弟我不是不帮忙啊，全看你怎么选了。
程又年有些好笑：“正常吃饭而已，又不是约会，何况这桌十四个人，至于生气吗？”
“有首歌你听过没？‘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罗正泽是唱出来的。
“你多虑了，她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
行吧，罗正泽铩羽而归，别说兄弟没提醒你，自己没有求生欲，怪不了我啊。
眨眼间，徐薇端着盘子回来了。众人一同吃饭，程又年话少，徐薇偶尔抬头与他说话，罗正泽不时插嘴。一周的相处时间，不少人也看出来了，徐薇对程又年好像有点意思。
徐薇本不是他们院里的人，听说是这次需要物质分析员，她恰好是干这个的，又是徐院的女儿，于是就把她给调派来了。因是“空降兵”，又是队里唯一的女孩子，大家也都对她客客气气的，颇为照拂。
徐薇本身学历高，又是名门之后，出身于书香门第，虽不说心高气傲，但难免有大家闺秀的矜持，不太会和大伙打成一片。唯独在和程又年相处时话多了，也活泼了些。大家伙再不长眼，也不会看不出这是区别待遇，不免心酸感慨。难道这就是命？有“研究院之光”在，他们就只配与光同尘了。好不容易来个女孩，顶多看看，还得一边心酸一边忙着撮合。
私底下也有人开玩笑，说老程要是真和徐姑娘好了，那相当于少奋斗五年啊。有徐院在上面开路，他的前程可不是一片坦途？
这种话立马就有人反驳。
“别人就算了，那可是程又年啊，他还需要借东风？”
“是啊。虽然平常开玩笑，说他是咱们的门面，但其实谁都知道，论能力，人家也是顶梁柱，不服不行。”
开玩笑的人也不免感叹：“我就是说说而已。放眼院里，这个年纪就有他这成绩的，确实没几个人。”
所以这么一看，程又年和徐薇还是挺般配的。在座的同事们没有花花肠子，顶多嘴上酸酸，对于能力出众的人，他们还是心服口服的。
于是席上，难免有人又操起了撮合的心，干起了媒婆的行当。
“小徐还单着吧？”这是明知故问了。
立马有人续上：“单着咋的，怎么，你想追啊？”
“哪能啊，我心里没点数吗？照照镜子也知道，我不配。”
于航夸他：“兄弟，就冲你说这话，虽然你长得不咋地，我也敬你是条汉子。”
“是啊，看不出呢，老李还是个‘兽面人心’的，长得不好看，但心地却很善良。”
大家一边掐架一边继续撮合:“小徐条件这么好，挑对象有啥要求啊？”
徐薇还没说话，罗正泽倒是一边啃鸡腿，一边插嘴：“这个我知道，女人找对象，不都那八个字吗？”
“哪八个字？”连徐薇都朝他看过来。
罗正泽说：“颜值爆表，身强体壮？”
“噗——”众人喷饭。徐薇面上微红，也跟着笑出了声，只是不说话。
“你说了算个屁，我们问的是小徐！”
徐薇这才想了想，矜持地说：“也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吧，外表不错，人品好，能力也优秀，就差不多了。”
老李长长地“哦”了一声：“那你看我们这群人里有符合你的条件吗？”
“挨个看吧。比如外表不错这一项，这个，这个——”老张接嘴，拿着筷子随便指了指，“这几个统统淘汰！”
被指的几个人胸口仿佛插了把刀子，在淌血。
老李又问：“那人品好这一点呢？”
老张的筷子又开始点兵点将：“那这位，这位，还有那位，出局！”
有人不服：“我怎么就人品不好了？”
“先把你电脑里不该有的电影删了再说。”
全场爆笑，那人愤愤不平，“你你你”了半天，险些气出心脏病。
老李说：“那能力出众这一项？”
老张沉吟片刻，这回不举筷子了，干脆搁在桌上，语重心长地说：“这一项不用淘汰人了，除了老程，大家都不及格。”
再看不出这群人在干什么，程又年就是傻子了。对上徐薇红红的脸，他镇定地放下筷子，说：“大家慢慢吃，我吃好了。”
可是此刻要脱身哪里走得了？众人纷纷摁住他，转头看看徐薇有些失落的目光，心中的媒婆之火燃得更旺了。于是纷纷参言——
“老程，你矜持个什么劲啊，大老爷们的，也该谈谈后事了！”
“呸，那叫终身大事！”
“一个意思！一个意思！就是叫他别一天到晚光顾着搞科研嘛，偶尔还是要红袖添香一把，俗话说得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我看老程和小徐挺配呢，要不，考虑一下？”
“轮得着他考虑？人小徐还没发话呢，你看他俩，怎么着也是老程高攀了小徐啊！”
热心肠的工科男们使出浑身解数，体内是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非把媒婆这事干到底，徐薇微弱的抗议声都被淹没了。
程又年被摁在座位上，也没理大家，只对徐薇说：“项目上没有什么娱乐生活，比较枯燥，所以他们口无遮拦惯了，还请你见谅。”
其实徐薇并没有不高兴，相反，她欣然接受众人的玩笑。毕竟很多时候男女之间的好感本就是若有似无的，有时无心插柳反而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当然知道程又年一直对自己没有那个意思，但她对他有啊。大家撮合他们，说不定他就真的会多关注自己两眼，然后渐渐发现其实两人真的挺配……这是徐薇乐观又积极的态度。
看大家越说越过分，程又年终于制止了：“你们适可而止啊。”
“这才哪跟哪呢？”
程又年说：“别瞎撮合了，我和徐薇都没那意思。”
徐薇的脸色一下变白了。她一向不做会让自己丢脸的事，也心知肚明，只要这时候配合他点头，就能避免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可她心里那点火苗熄灭不了。她忽地抬起头说：“说不定我有那个意思呢？”
话说到这个地步，就没什么意思了。程又年顿了顿，心里在叹气。他以为大家都是聪明人，有的事情你知我知，从态度上就能看出没有后续可能了，却不料聪明人也会犯傻。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把话说明了，之后还怎么共事？
可这是老师的女儿，又是矜持要面子的女孩子，有些事即便要说清楚，也不易当众解决。众目睽睽下，程又年云淡风轻地笑笑：“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入乡随俗，开起玩笑来了？”
不待徐薇说话，他又道：“我那边有个数据需要你提供，等会儿吃好了跟我去看看？”
“嗯……”
两人正说着，餐厅门口忽然有了动静。酒店的工作人员迎了上去，说“欢迎光临”时，眼里有掩不住的激动。昭夕戴了副墨镜，但并不影响工作人员认出她，毕竟剧组都在这里驻扎好长时间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她对工作人员礼貌地笑了笑，对方脸都红了。
餐厅里闪烁着无数盏金碧辉煌的水晶灯，因昭夕的到来，仿佛更加夺目，她硬生生地把餐厅的路走出了奥斯卡红毯的气势，明明地上铺着光滑的大理石地砖，此刻却无端化作红毯，每一步都踏在了观众的注意力上，空气里传来无声的欢呼，如果此刻有背景音乐，大概放的不是《飞女正传》，就是《盖世英雄》。
这种程度的出场，自然大老远就吸引住了大家的目光。如果目光有温度，空气已经沸腾了。
“哎哎哎，那不是昭夕吗！”
“隔壁剧组又要开工了？”
“天啊，也就过了个年，女神怎么更美了！”
“妈妈，我又陷入爱情了！”
缤纷的夸奖里，程又年先是一怔，仿佛不敢相信她怎么会盛装打扮出现在这里。随即一哂，嗯，这才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她会做的事。最后一顿，抬眼看着斜对面的老李——“妈妈，我又陷入爱情了”？
老李全身心投入到对女神的赞美中，浑然不觉有人目光不善地看着他，嘴上仍在说：“过分美丽也是违法的！怎么看都是我喜欢的类型啊。美到昏厥，心脏暴击！”
在昭夕这样闪亮的登场下，众人全然忘记了一分钟前还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撮合行动。徐薇起初不解，随即也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看见了那个牵引目光的女人。
餐厅里温暖明亮，充斥着食物的香气。年轻女人随手脱掉大衣——并不随手——慵懒优雅地递给身侧的助理——并不慵懒——一身黑色修身裙剪裁得当，恰到好处地凸显出每一寸细微的弧度，也衬得她肤白胜雪，凝脂一般发着光。一头长长的卷发在肩头荡漾，随着她走路的动作摇曳生姿。耳边有细小夺目的耳坠，仿佛星光闪烁，轻轻摇晃。总之，一帧一格都动人心魄。
她就这么来到众人面前，仿佛恰好经过一般，突然回眸，才察觉到有人坐在这里。再一看，噢，是熟人呢。
昭夕摘下墨镜，冲大家弯起嘴角：“又见面了，新年好。”
这声招呼引起一阵骚动，她仿佛听见空气里传来一些撕心裂肺却又并不真实存在的呐喊。
虽然昭夕早就转到幕后工作了，但女明星的自我修养还是有的——必须永远知道自己哪一个角度最美，怎样对镜头微笑最恰如其分，如何在举手投足间占据别人的心。她久违地回忆着昔日的套路，给自己这波节奏打了个八分，还是有点生疏了，但八分也足够秒杀眼前这群工科宅男了。众人热切地与她打着招呼，有说女神又美丽了一万倍的，有说她真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还有一紧张就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的。
程又年的目光也停留在她身上。他望着她走来，唇边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弧度。
在众人的夸奖声里，他慢慢地想着，昭夕今天的确很好看，不，其实每一天都很好看，只是今天格外好看。
他注视着她，看她冲众人微微一笑，亲切地打着招呼，下一秒就要与他对视。然而事实却是——昭夕礼貌地对大家笑过之后，收回视线，姿态优雅目不斜视地走了……
程又年愣了。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让你避避嫌，你不避，还说她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目送昭夕离去的背影，罗正泽凑到程又年耳边，摊手道，“再回答我一次，她是不是？”
不远处的昭夕如果听见了罗正泽的问题，必然回答“我是”，可惜她没听见。她就座的区域并非自助餐区，见她姿态优雅地入座后，服务员手捧菜单，亦步亦趋而来：“昭小姐，这是您的菜单。”
“谢谢。”
“需要我替您推荐一下吗？”
“不用了，我自己看。”
“好的，您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告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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