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稿一旦变成铅字,一旦成为一本装帧得或粗糙或精美的书 本,那它就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了。它将离你而去。它将行走于世间。它将开始它自己的宿命。它或被读者供之于殿堂,视为经典,视为对这个时代的一份备忘录;或被读者弃之于茅厕;或被垃圾处 理厂重新化为纸浆,以期待新的人在上面书写新的东西。凡此种种,那就看这本书它自己的命运了。
这时,于作者本人来说,倒是没有太大的干系了。于是他成了一个旁观者。他和这本书唯一的联系是,那书本的额头上,还顶 着他卑微的名字。知道《一千零一夜》中的《渔夫和魔鬼的故事》吗?渔夫打开铅封的所罗门王的瓶子,于是一缕青烟腾起,魔鬼从瓶子里走出来,开始在世界上游荡,开始在暗夜里敲打你的门扉。渔夫这时候唯一能做的事情,是一手拿着空瓶子,一手捏着瓶子盖儿,傻乎乎地看着他放出的魔鬼,横行于世界。
此一刻,在这二十五卷本的《高建群全集》即将付梓出版之际,我感到我的已日渐衰老的身躯,便宛如那个已经被掏空的或者换言之魔鬼已经离你而去的空瓶子一样。此一刻,我是多么虚弱而疲惫呀。
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度秋凉。一想到这个名叫高建群的写作者,在有限的人生岁月中,竟然写出这么多的文字,我就有些惊讶。一切都宛如一场梦魇!这是一笔一画写出来的呀!如果我不援笔写出,它们将胎死腹中。但是很好,我把它们写出来了,把它们落实到了纸上。
那每一本书的写作过程,都是作者的一部精神受难史。建于西安航空学院的高建群文学艺术馆,要我给一进馆的墙壁上写一段话,于是我思忖了一个星期,最后选定帕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中的一段话,写在那上面。那么请允许我,也将这一段话写在这里:
是什么东西迫使一个作家,从事这种庄严的但却又是异常艰辛的劳动呢?首先是心灵的震撼,是良心的声音。不允许一个写作者在这块土地上,像谎花一样虚度一生,而不把洋溢在他心中的,那种庞杂的感情,慷慨地献给人类。
谎花是一种虽然开放得十分艳丽,但是花落之后底部不会坐上果实的花。植物学上叫它雄花,民间则叫它谎花。
我们光荣的乡贤,以大半辈子的人生履历,驰骋于京华批评界,晚年则琴书卒岁,归老北方的阎纲老先生说:
相形于当代其他作家,高建群是一个马拉松式的长跑者,他以六十年为一个单元,在自己的斗室里,像小孩子玩积木一样,一砖一石地建筑着自己的艺术帝国。他有耐性,有定力。喧嚣的世界在他面前,徒唤其何。
当我听到阎老的这段话时,我在那一刻真的很感动。感动的原因是世界上还有人在关注着这个不善经营不懂交际的我。诗人殷夫说:我在无数人的心灵中摸索,摸索到的是一颗颗冷酷的心!现在我知道了,长者们一直作为艺术良心站在那里,为当代中国文学保留着它最后的尊严。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这是一首流行歌曲里的话,如果这个名叫总序的文字,需要拿出来单独发表的话,建议用这句话作为标题。
我们这一代人行将老去,这场宴席将接待下一批饕餮客!人在吃完宴席后,要懂得把碗放下,是不是这样?!
2020年10月11日早晨6点
写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