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猫》为青年作家葛亮最新创作的中篇小说集,涵盖《书匠》《飞发》《瓦猫》三部中篇小说,以匠人匠心入手,事关一群民间手艺人的故事。。《书匠》的背景发生在江南,描写一位传统的修书人历经时代变迁仍遵循古法,抱持修旧如旧的态度修理古书籍的故事。《飞发》与《瓦猫》,发生于岭南和西南的背景,飞发是洋泾浜英语理发的意思,在香港这处弹丸之地,翟玉成这位理发师的一把快剪如何剪出人事浮沉。瓦猫是西南地区的镇宅神兽,形似猫神似虎,故事重回上世纪抗日战争大学南迁之时,“一支公”宁怀远与制瓦猫的荣瑞红怎地生出情愫,又如何历经时代变迁,走失离散,徒留故人守候。一切的留存与等待,都是岁月中几经轮回的刻痕。连同他们生命里的那一点倔强,亦休戚相关。
1、“中国好书”奖得主葛亮重磅新作,这是一本关于手艺人的小说,一个关于工匠精神的故事,也是关于人的命运与尊严的故事。他们的品格与时代精神相互砥砺,不遇良工,宁存故物;一鳞一焰,皆自匠传。
2、篇目入选2020年全国高考语文试卷阅读题,在网络上引起广泛热议,发表后入选《收获》年度文学、《十月》年度小说等重要榜单,并被《新华文摘》等刊物纷纷转载。
3、作者葛亮曾获颁《南方人物周刊》“2016年度中国人物”,2017海峡两岸年度作家,《GQ》中国“2017年度作家”,其长篇小说代表作《北鸢》曾入围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十强作品。
4、华美精装,专色印刷,特邀知名设计师设计,封面插画由九岁艺术神童绘制。封面用纸采用米白稻香,典雅素朴,二封为宫墙红,庄重浓烈,内文60g瑞典轻型纸,护眼防近视,经FSC和PEFC国际绿色环保认证,可平摊阅读,随身携带不负重。
自序:物是
打算写关于手艺人的小说,是久前的事了。
与这个人群相关的,民间常说,艺不压身。学会了,便是长在了身上,是后天附着,却也就此与生命一体浑然。
谈及手艺,zui初印象,大约是外公家里一只锡制的茶叶盒,上面雕刻游龙戏凤,久了,泛了暗沉的颜色。外公说是以前经商时,一个南洋商人的赠与。我记事还在用,春天搁进去明前的龙井茶,到中秋泡出来还是一杯新绿。少年时,大约不会关注其中技术的意义,但仍记得那镌刻的细致。龙须跃然,凤尾亦摇曳如生。后来,这只茶叶盒不知去向。外公每每喝茶,会叹息,说时下所谓真空包装,其实是将茶“养死了”。在他看来,茶叶与人一般,也需要呼吸。这茶叶罐便如皮肤,看似容器,实则接寒暑于无间。一鳞一焰,皆有温度。而今机器所制,如何比得上手工的意义。
数年前写《北鸢》,书名源自曹雪芹的《废艺斋集稿》中一章——《南鹞北鸢考工志》。这一番遇见,也是机缘。不类《红楼梦》的洋洋大观,《废艺》是曹氏散逸的作品,得见天日十分偶然。据马祥泽先生回忆,这既是中日文化间的一段流转,但也终于有残卷难全的遗憾。我感兴趣,曹雪芹何以致力于此书。其在《考工志》序言末尾云:“以集前人之成。实欲举一反三,而启后学之思。乃详查起放之理,细究扎糊之法,胪列分类之旨,缕陈彩绘之要。汇集成篇,以为今之有废疾而无告者,谋其有以自养之道也。”说得透彻,教的是制风筝之法,目的是对弱者的给养。由是观,这首先是一本“入世”之书。由扎、糊、绘、放“四艺”而起,纵横金石、编织、印染、烹调、园林等数项技能。其身体力行,每卷各释一种谋生之艺,并附有详细图解及深入浅出、便于记诵的歌诀。其二,这亦是“济世”之书,《蔽芾馆鉴金石印章集》一章,“蔽芾”谐为弼废。此书创作之初,有一段佳话,缘由于景廉戎马致残而潦倒,求助其友曹霑。曹氏并未直接接济,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故作此书,教残疾者“自养”之道,寓艺于义。
由此,写了《北鸢》中的龙师傅,便是扎风筝的匠人。失意之时,卢家睦给他“四声坊”一方天地,他便还了他一生承诺。“这风筝一岁一只,话都在里头了。”其三世薪传,将这承诺也传递了下去。
“匠”字的根本,多半关乎传承抑或持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韩愈在《师说》中批评所谓“君子”轻薄相师之道,犹不及“百工”。匠人“师承”之责,普遍看来,无非生计使然。但就其底里,却是民间的真精神。当下,这坚守或出于无意识,几近本能。时代日新月异,他们的手艺及传统,看似走向式微。曹氏以“废艺”论之,几近成谶。淡出了我们的生活,若不溯源,甚至不为人所知。教学相长的脉络,自不可浩浩汤汤,但仍有一脉涓流,源源而不绝。
写《书匠》篇,是因为先祖父遗作《据几曾看》手稿的救护,得以了解“古籍修复师”这一行业。“整旧如旧”是他们工作的原则。这是一群活在旧时光里的人,也便让他们经手的书作,回到该去的断代中去。书的“尊严”,亦是他们的尊严。所写的两个修复师,有不同的学养、承传与渊源,代表着中西两种不同的文化脉络,而殊途同归。“不遇良工,宁存故物”,是藏书者与修书人之间zui大的默契。 一切的留存与等待,都是岁月中几经轮回的刻痕。连同他们生命里的那一点倔强,亦休戚相关。
《飞发》与《瓦猫》,发生于岭南和西南的背景。因为在地,则多了与空间长久的休戚与共。这其中有器物的参与,是人存在过的凭证。或者说,经历了磨砺与淘洗,更见匠与时代之间胶着的坚固。他们的命运,交织与成全于历史,也受制于那一点盼望与落寞。他们是这时代的理想主义者,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走访匠人,于不同的行业,去了解他们手艺和背后的故事。他们多半朴讷,不善言辞。或许也便是这一点“拙”,建造了和尘世喧嚣间的一线壁垒。只有谈及自己的手艺,他们会焕发光彩,因来自热爱。他们亦不甚关心,如何被这世界看待。时代淘洗后,他们感怀仍有一方天地得以留存。自己经手而成的物件,是曾过往于这世界zui好的宣示。事关萨米文化的人类学著作《知识与手工艺品:人与物》,作者史文森(Tom G.Svensson)云,“传承谱系中,对于‘叙述’意义的彰显,将使‘物’成为整个文化传统的代言者。”换言之,“故物”与“良工”,作为相互成全的一体两面,因经年的讲述终抵达彼此。辛波斯卡的诗歌中,是物对时间的战胜;而匠人所以造物,则是对时间的信任。如今屋脊上踞守的瓦猫,经历了火炼、风化,是以静制动的根本。时移势易后,苍青覆苔的颜色之下,尚余当年来自手的温度。其内里魂魄,属上古神兽,便又有了庇佑的意义。匠人们眼中,其如界碑,看得见莽莽过去,亦联结着无尽未来。这一点信念,为强大之根本,便甘心晨钟暮鼓,兀兀穷年。
庚子年于苏舍
一 简
借人典籍,皆需爱护,
先有缺坏,就为补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
——[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治家》
我遇到简,十分偶然,是因为我的朋友欧阳教授。
欧阳教授是个很有趣的人。这有趣在于,兴之所至,常会出现一些突如其来的举动。作为七十多岁的人,他经常会自嘲说,这就是老夫聊发少年狂。
这一年大年初三,我照例去他家给他拜年。欧阳教授其实是我祖父的学生,在国立中央大学学艺术史,后来又在祖父的母校杭州国立艺术院执教。祖父早逝,他作为门下得力的弟子,对我的父亲尽过兄长之责。我父亲对他便格外尊敬。后来他移居香港,而我成人后又赴港读书。每到年节,我父亲便嘱咐我去看望他。
欧阳太太是绍兴人,到了香港三十多年,早就烹得一手好粤菜。间中,仍然拿出加饭酒,温上。欧阳教授便与我对饮。我不是个好酒的人,但欧阳喝起酒来,有太白之风。刚刚微醺,行止已有些豪放。忽然站起身来,引吭高歌。自然还是他的招牌曲目——《费加罗的婚礼》中的咏叹调“再不要去做情郎”。欧阳太太放下筷子,和我对视了一下,摇摇头。目光中带着纵容和无奈。欧阳教授却俯下身,将一块椒盐石斑夹起来,放到我的盘子里。同时并没有停下喉间震颤的小舌音。我自然没有吃那块鱼,因为照例很快到了高潮,是需要鼓掌的。
然而,这酒劲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家宴的尾声,我们都知道,余兴节目是展示欧阳教授近来的收藏。教授很谦虚地说,毛毛,我这一年来的成果很一般。市面上今不如昔,能见到的不是新,就是假。
说罢,便在太太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引我去他的书房。
欧阳有一个很令人羡慕的书房。尤其在香港这样寸土寸金的城市,居然有三面靠墙的通天大书架。书桌则对着落地玻璃窗,可观得远山点翠。欧阳常为此顾盼自雄,称自己有远见,早早搬离了中心区,在新界置业,才不用受逼仄之苦。他的藏书虽不至汗牛充栋,但在我一个青年人看来,确有洋洋大观之象。据说这只是数分之一,有些善本书,因为要防香港的潮湿和久存的书蠹,送去了专业的仓储。
我抬头看见,欧阳亲书的大篆“枣庄”二字,悬在书桌上方。这是教授书房的名字,也是他的得意之作。教授是山东人,枣庄确是他的故里。然而还有一层深意,确是凡俗学浅之人未必能领会的。旧时刻书多用梨树与枣树,作为书版,取其致密坚固。刊印书籍也称“付之梨枣”。教授将其书房命为“枣庄”,便有以一室纳万卷之意,可见过人气象。
欧阳教授拿出一只匣子,打开来,扑鼻的尘味。说,去年七月在东京开研讨会,结束了就去镰仓逛了一遭。在临街瓷器店里,看到有人寄售。这套《水经注图》,全八册,可惜少了第三册。不过打开来,有杨守敬的批注,算是捡了个漏。
我讨喜道,老辈儿人都说呢,收藏这事像盲婚盲嫁,大半靠运气。
教授说,可不!有心栽花花不开。春天时候,西泠放出一箱璧园会社石印《吴友如画宝》,我可上了心,竟然没有拍到。
还有这个,也是造化。在上环饮茶,说是中大一个老伙计要移民,把家里的东西尽数出让。我是赶了个大晚集。但这个收获,算是藏家小品,却很有意思。我看到他拿出残旧的一些纸页,打开来,是竖版印刷。教授说,这是六十年代香港友联出版的“古文活页”。
我问,友联,是出过张爱玲的书吗?
他说,正是。这个活页是仿照欧洲传统出版方式推出的。当时在香港很风行,特别在年轻学生里。数十页成章为一份,读者逐份购入,辑录成册,再自己找订书公司订装。欧洲出版社,经常只印不订,叫“temporary cover”。老时候的香港也有。你瞧这个,订书公司潦草得很,完全西洋的订法。外头是假书布,里头这个还是以往线装书的版式。我打算重新整一下。
对了,毛毛。上次听你母亲说,找到老师的手稿,可带来香港了?
我说,是。包裹在一大袋子生宣里。杭州那边的档案室要清理,这才发现。
欧阳说,谢天谢地。当年从江津寄过来时,还是我接收的。做夹板,先师《据几曾看》的书名,也是我拓的。后来竟然遗失了。保存得可还好?
我说,那些宣纸都发了霉,书稿也受了潮气,还好外面有一层油纸,又用木夹板包着。只是书页有些粘连起来。
我打开手机,给他看书稿的图片,说,一个台湾的出版人朋友,想拿去扫描。但又怕毁了书。
欧阳看一看,先皱起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笑道,不打紧,这才是睡觉有人递枕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说完,他收拾起那些活页,又在书架上上下下地找,找出一本书,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里去。
然后对太太说,晚饭不吃了,我带毛毛去一趟上环。
欧阳太太正端了一钵杨枝甘露,叹口气说,你呀你,说风就是雨。可有半点长辈的样子。今天可是大年初三,你也不问问人家在不在。
教授说,怎么问,她手机都不用,电话不爱听。现在发电邮恐怕也来不及。
欧阳太太追上一句,好歹我辛苦做的甜品,吃了再去。
教授拉着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欧阳教授喝了酒,不能开车。虽然到了楼下,风有些凛冽,酒已经醒了一大半。等了许久,也没有一辆出租车。我们只好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坐小巴。
大年初三,车上并没有什么人,倒好像我们包了一辆车。
教授依然很健谈,说起以前在央大的往事。说我祖父的不苟言笑,令人生畏。祖父开的“宋元艺术史”,zui初报名的有二十多个学生。因为他太严苛,到学期末,只剩下了七个。“不过,我大概学到zui多东西的,还是你爷爷的课程。用现在的话来说,一点都没有放过水。笔记简直可以直接出版。但时下,恐怕这样上课是吃不开了。如今上课得像说书,不讲点八卦,哪里会有学生来听。”
欧阳忽然定定地看,几乎让我不自在起来。他说,毛毛,你长得可真像你爷爷。不过看上去可随和多了。对了,你听说过他老人家年轻时的罗曼史吗。哈哈,想起来了,你知道的,在你的小说里看到过。
他促狭地眨一眨眼睛。
我这才问,我们要去见什么人?
教授想了想,说,书匠。
我有些不得要领,重复说,书匠?
嗯,经她手,让你的书焕然一新。不,焕然一旧。教授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