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子这天在阪急百货店买了两双再生毛袜子,一双是深蓝色的,一双是茶褐色的,都是朴素的一色袜子。即便来一趟大阪,她也是到阪急铁道终点站的百货店买完东西,接着就折回头乘电车回家了……
三岛由纪夫(1925-1970),日本小说家、剧作家。本名平冈公威,生于东京。一九四九年出版长篇小说《假面自白》,文坛地位确立。一九七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写完《丰饶之海》第四部《天人五衰》后自杀。一生创作四十部中长篇小说、二十部短篇小说集和十八部剧本集。主要著作还有《禁色》、《潮骚》、《近代能乐集》、《金阁寺》和《萨德侯爵夫人》等。
悦子这天在阪急百货店买了两双再生毛袜子,一双是深蓝色的,一双是茶褐色的,都是朴素的一色袜子。
即便来一趟大阪,她也是到阪急铁道终点站的百货店买完东西,接着就折回头乘电车回家了。她不去看电影,别说吃饭,连茶也没有喝一口。因为对于悦子来说,没有比城里杂沓的行人更可厌的了。
要想去逛逛,可以从梅田站顺着阶梯到地下,乘地铁到心斋桥和道顿堀,一点儿也不犯难。要是肯跨出百货店,穿过交叉路口,就会立即置身于大都市的海洋里,被汹涌的人流推拥着前进。路边擦皮鞋的孩子们一声声高喊:"擦皮鞋喽!擦皮鞋喽!"
悦子生长在东京,她不熟悉大阪,对这座城市抱着莫名的恐惧--绅商、乞丐、工厂把头、股票投机家、街娼、鸦片走私者、职员、流氓、银行家、地方官、市议员、说唱艺人、小妾、吝啬女人、新闻记者、曲艺师、女招待、擦皮鞋的……大阪就是这些人的城市。不过,悦子害怕的其实不是城市,而仅仅是这里的生活,不是吗?生活本身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既充满众多混杂的漂流物,反复多变,暴怒无常;又总是充满着一派澄明和蔚蓝。
悦子尽量展宽了印花的购物袋,把买来的袜子深藏在最底层。这时,闪电在敞开的窗户外面划过,紧接着轰轰隆隆的雷鸣震得店面的玻璃柜微微颤动。
风慌忙地闯进来,将一直低垂着写有"特价商品"字样的小广告牌刮倒了。店员们跑步去关窗户,室内一片晦暗。这从商场里大白天也整日开着的电灯上可以觉察出来,因为这些电灯一下子增加了亮度。然而,看样子雨不会马上到来。
悦子把购物袋挎在胳膊上,她任凭袋子上弯度很大的竹梁从腕子滑落下来,两只手只顾捂着面颊。她的两颊灼热,经常如此,没有任何缘由,当然也不是什么病引起的。猛然之间,脸上就火烧火燎起来。她那本来就很纤弱的手掌,眼下也起了水泡,经太阳一晒,因为手掌肌理柔弱,反而显得更加粗糙了。她的双手扎喇扎喇地抚摸着灼热的两颊,这就更使悦子满脸发烫。
现在她感到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她穿过交叉路口,径直地前进,仿佛走在跳水台上,她觉得可以向那街道中心纵身一跃了。想到这里,悦子注视着穿越商场之间杂沓的、无动于衷的人群,蓦地陷入了快速的梦想之中。这个乐天的女子,对于不幸缺乏幻想的天分,她的胆小怕事尽皆来自这里。
是什么给了她勇气呢?是雷鸣吗?是刚才买的两双袜子吗?悦子分开人流急急向楼梯走去。楼梯上挤满了人。她下到二楼,接着就奔阪急电铁售票处附近的一楼大厅而去。
她望着外面,一两分钟之间,骤雨沛然而降,柏油路早已湿漉漉的,仿佛大雨已经下得很久很久,急遽的雨点在路面上四处飞溅。
悦子走到店门口,恢复了冷静,安下心来。她感到劳累,有点儿轻度的眩晕。她没有带伞,看来是走不出去了。……也并非如此,是因为没有这个必要了。
她站在门口,巴望看到转瞬间被大雨逐渐抹消的市内电车、道路设施以及车道对面毗连的商店。可是,溅起来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裾。店门边一片骚动,一个顶着皮包的男人跑了进来,另一个洋装的女子用纱巾蒙着头发跑进店门。他们仿佛就是奔悦子这儿跑来集合的。只有她一个人没被淋湿,她身边尽是落汤鸡般的职员打扮的男男女女。他们发着牢骚,说说笑笑,多少带有些优越感,转身面对着自己穿越而来的豪雨,一齐默默地望着迷蒙的天空。悦子也夹在这些濡湿的面孔之间,仰望着雨幕。大雨似乎从浩渺的高空直接瞄准这些面孔,有条不紊地潇潇而下。雷声远去了,唯有暴雨的响声震得耳朵麻木,心中悸动。偶尔疾驰而过的汽车尖厉的喇叭和站台上的广播,也盖不过豪雨的巨大声响。
悦子离开躲雨的人群,排在默默的、长长的、弯弯曲曲的购票队伍的后头。
阪急宝冢线上的冈町站离梅田有三四十分钟的路程,快车不停这个站。丰中市为了接纳战时从大阪逃难来的众多居民,在城郊建设了大量府营住宅,人口比战前增加了一倍。悦子住的米殿村也在丰中市内,属大阪府范围。这儿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农村。
尽管如此,想要买点儿中意的东西,而又想便宜,只得花上一个多小时跑到大阪来。秋分前一天,她打算买些柚子供在丈夫良辅的灵位前,这是他生前爱吃的东西。不巧,百货店水果商场里缺货,她又不想到外面购买,不知是受到良心的责备,还是被另外一种暗暗的冲动所驱使,正要到大街上去,结果被大雨阻挡住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此外不会再有别的原因。
悦子乘上开往宝冢的慢车,在座席上坐下来。窗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站在面前的乘客摊开的晚报上油墨的香味,将她从沉思里唤醒过来。仿佛干了什么亏心事,她对自己前后打量了一番,什么也没有发现。
列车员吹响了哨子,声音震颤着,伴随着黑暗而沉重的铁锁互相挤压,列车启动了,不住地重复着单调的震动,从一站到下一站,吃力地行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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