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带伤的母女”关系,“人生的难友”情缘*
母女关系创伤
那一次,在北京百老汇电影院附近,找到库布里克书店咖啡,应漓江出版社副总编辑符红霞女士、编辑赵卫平女士的约会,本来是为另一本书《女人的女朋友》。
不知不觉,我们的话题,就深入到“带伤的母女关系”,于是,写作、出版计划中,多了这本《母亲的愿力》。
这两本书,试图梳理的都是“女性关系”。一个是女性与女性之间,平行的友情关系,一个是母女两代的亲情关系。
龙应台女士说:“人与人、代与代之间的初心凝视,这门个人的功课范围之大、涵养之深、体悟之艰、实践之难,比都会间对于正义的争执要诚实得多,重大得多。”
我想到,在我身边,“带伤的母女关系”,比比皆是。母女关系创伤,就像雾霾对于生活在北京的人,无法忽视。
我感谢她们给我的这两个“命题”。让我有机会,梳理并分享这方面的故事和经验。这些故事和经验,有的是我自己的,有的则来自深切了解的亲朋师友。
母亲的抱怨
小区里,探亲的鲍阿姨,看我在散步,就过来和我说话。几句寒暄之后,她向我抱怨,女儿对她很冷漠,她伤心透了,想走了,再不来了。
我对她说:“她很记挂您。您不在她身边,每次出差,她都给您买礼物,攒着给您,对吧?”
鲍阿姨说:“她那是内疚。用东西打发我。就像有些所谓成功父母,不花时间和心思好好陪伴孩子,把孩子送到昂贵的寄宿学校,给孩子买各种奢侈品。孩子需要真正的爱,老人也一样。我有钱,我什么都不缺,我就缺女儿心里对我的爱,非物质的爱。我□希望,她和我亲,和我能说知心话。亲情关系,不应该像包养二奶、三奶,
扔些钱物,就能对付。”
这,让我有些畏惧。担心自己说任何话,都不能安慰她,反倒引起是非。碰巧,邻居路过,约我一起去超市。
去超市的路上,邻居对我说:“那阿姨在对你抱怨她女儿吧?我妈就承认,她也找你抱怨过我。有几个阿姨,也逮住我,抱怨女儿。”
我笑着说:“是呀,诉说,只要不惹出是非,又找对了人,对听说双方,都不失为一种心理治疗。”
女儿的诉说
鲍阿姨的女儿小香,是我多年老友。我们把房子换到一个小区,互相陪伴。
□初,小香与我成为朋友,就是因为,她诉说母亲和她的痛苦关系,我能听得懂。
我们认识之初,小香恋爱、结婚、生孩子、生病,都曾与我分享感受。她无法从母亲那里获得任何援助,不是母亲不给,不是她不需要,而是她无法接受。母亲就像一个陌生人,或者“坏人”,
以任何方式“靠近”她,包括电话里的问候、关心,她都感到不舒服。
小香希望,能与母亲亲近。她去看心理医生。花了很多钱、很多时间,效果不理想。
作为一家跨国公司的副总,她繁忙辛苦。她把对母亲的爱,努力浓缩在了各种礼物中,就像她经常在出国、出差时,努力把很多必须带的东西,安置到她容量有限的行李箱里一样。
后来,她母亲退休,开始拒绝她的礼物,说,年龄大了,用不了那么多东西,那些东西还是负担。母亲迫切的索求,就是能与女儿经常说话、经常见面,□理想的,则是生活在一起。
小香说,这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小时候,母亲忙事业,是孩子追着母亲不放手。但母亲,毫不留情地甩开了孩子。
母亲万万想不到,再能干的人,老了都成了凡俗大众,心理、情感、精神上对孩子的需要,比对饮食男女的需要还强烈。
小香说:“她年轻时候,以为孩子只需要物质的爱,到自己老了,才知道非物质的爱不可缺少。但她应该懂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现在,不是她要什么,我就能拿出什么来呀。”
“为什么中国的母亲,都这样让人心碎?”
十几年前,我在“博客中国”写文章,引起读者注意的文章中,有一篇是《母亲的坏脾气》。在这篇文章后面,有一位读者留言写道:“为什么中国的母亲,都这样让人心碎?”
还有一些其他留言。
读者“水仙”说:“我是一个刚满 11 岁的孩子,不错。”
读者“杀手”,有可能是一位大学生或刚工作的人,写的是一段长长的英文留言,翻译如下:“我有一个脾气非常糟糕的妈。我至今还记得,她用手指使劲在我额头上弹,并且大吼,你又那样了,你又做坏事了。她总是对我不满意,而且还经常责备我父亲。□近,她听说我学习好了,就夸我是一个好孩子。可能她就是希望我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变成她的好孩子。对我个人而言,是变成一个有内在的孩子,有内在的人。现在,我没有很多时间回去陪伴家人。我自己一天天长大。有时候,我感觉很沮丧,因为有一个事实就是,
虽然我逐渐变成一个大人,同时,我的妈,也变得越来越老。这,真的是我不希望看到的事情。我希望有一个好的职业和前程,能帮助母亲,让她能够过上轻松惬意的生活,让她不再因为生活的艰辛而生气,而脾气暴躁。”
读者 lyq 说:“好文,颇有感触!”
读者“神游天下”说:“好文章。轻易不感动的心,却有点湿润。感慨那些破碎往事之后,坚韧成长的人(感慨这些人,对于他身边的人那些不经意的伤害);感慨那些世代遗传的痛苦;感慨那些艰难的消化(希望作者也给大家一点消化这种痛的建议,谢谢)。”
在这些留言之后,又过了几年,我偶然发现,这篇文章被选入一本书,叫《那些温暖我们的人和事》,选编者是我不认识的一位北师大老师。
是的,母亲的坏脾气,恐怕是母亲给予孩子的“食物”中,□难消化的带毒“食物”。
我也一直在“消化这种痛”。如何“给大家一点消化这种痛的建议”?就像一个病人,只有自己痊愈之后,才能把自己的“偏方”分享出来,供“同病者”参考。当时,写出《母亲的坏脾气》,只是把自己“消化这种痛”的努力过程记录下来。
…………
*“头破血流”与“睁只眼闭只眼”*
母亲说,真不知咋回事,一家人前世有仇吗?
讲到外婆两次受重伤,母亲先这样感叹了一句。
母亲说,十几岁的时候,你外婆在那里洗衣服,她那兄弟没事干,就拿了一长串铜钱在那里转圈。人越转越快,越转越快,那串飞着的铜钱,就打在你外婆的脸上,打瞎了她的一只眼睛。
你外婆一辈子带着残疾。有啥办法?亲弟弟打坏的,连个喊冤的地方都没有。还有第二回。母亲说,第二回打破你外婆脑壳的,虽不是那个弟弟,却是那个弟弟的妻子。
一家人前世有仇吗?真不知道咋回事。
母亲说,那天,舅舅两口子来做客,你外婆去磨豆腐给他们吃。舅母和你外婆一起推手磨。那个手磨的木头把手松了,平常也将就着用。那天,木头把手落在舅母手里,顺势打在你外婆头上,血一下子喷到房顶上……
接下来的细节,母亲讲过不止一回。
有时候讲,是母亲说到外婆可怜,说到“兄弟债害姐妹”;
有时候讲,是说到男女不平等,母亲想起自己在娘家“做女子”时的辛酸,感叹自己从小苦到老的命运;
有时候讲,是说到人要当好人,能帮人就帮人,说到当年的社会风气好,人与人之间重感情;
…………
少年时期,听母亲讲这些,我心里想:你,不也让我从小就吃尽苦头吗?
青年时期,听母亲讲这些,我心里想:你,不就是吃了一些苦吗?别来教训人。
壮年时期,听母亲讲这些,我心里想:你,确实不容易,不过,没有苦的人生,谁见过?有人命定还会多吃三五斗的苦,有什么好说的呢?
到了后来,再听母亲讲这些,我就凭直接、间接的生活经验推想她当时的处境,根据她的性格揣摩她当时的心境,对她所说的细节真诚地关注,担心自己忽视了母亲生命里的伤痕。
这些伤痕,就像一件件随身行李,母亲此生拖曳在身边太久,太沉,太破。也许,我从她手中接过来,替她看管,她就“放下”了。
当年,外婆倒在血泊里时,外公在外地开会,大舅十一岁,二舅六岁,小舅不到一岁,还在吃奶。
十六岁的母亲用背带背着小弟弟,在暮色里奔跑。
外婆家住在木兰溪河湾里,本村其他人都住在山梁上。母亲饿着肚子背着哭哭啼啼的婴儿,爬上山梁,到处去求人救急。
外婆被抬到安和场乡医院,简单处理后,连夜转往县医院。县医院看到情况太严重,不收,建议立即转往省医院。
母亲□□次从河沟到县城。她站在县医院门口,举目无亲,口袋里没钱,四顾迷茫,走投无路,背上是哭睡的婴儿,脚边担架上是昏迷的病人。
四周一片死寂。毫无办法的母亲,在恐惧里对自己说“总有办法,总有办法……”
就在那一刻,奇遇出现了。
从空落落的医院里,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母亲试着叫了一声,那位“表叔”竟然应答了。
那是母亲村子里一个有出息的人,在县城当干部,平常联系不多。碰巧那天晚上,那位表叔到医院看望一位住院的老朋友。
当这位“及时雨”老乡知道了情况,立即给母亲掏了钱,替她联系了省医院,替她安排了车,让她带着垂危的病人连夜赶往省医院。
母亲说,省医院那些医生医术高明,尽职尽责又平易近人。外婆得到很好的救治,医疗费也由国家报销。
无独有偶,我母亲的头顶也受过重伤,与她的另一位舅舅有关。
小时候,母亲这位小舅舅去背她,小孩背小孩就出了事情。母亲的头顶上,留下了两个大拇指并排那样宽深的伤痕。
母亲一生,身体承受各种劳伤的病苦。头上这个无辜的伤痕,给她造成的心理、生理的影响也十分深重。
她把定期的不可捉摸的头顶疼痛和晕眩感,归罪于那次受伤。
她把自己不可救药的糟糕情绪和坏脾气的爆发,至少一部分归因于她身心的创伤。
母亲依然喜欢她的小舅舅。她说,无人照料她时,那位小舅舅照料她。因为人小力不从心,才造成意外。
有人问孔子,立身一世就一个字是什么?他说“恕”而已。
“一个都不原谅”,说这话的鲁迅,貌似刻薄,却是情深义重,替“以德报怨”者打抱不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或“以直报怨”,在嘴上说说,也可解解恨吧。
无论什么痛苦都会过去,无论谁□后都将被原谅。这是“无辜”难绝的惯性,还是皆大欢喜的出路?
回想我的外婆,在我母亲口中,总是一个“黑着脸”的人。想起她曾在我的眼前绽开过一次笑颜,她那卑微的满足感,仿佛照亮了她那眼珠死了几十年的凹陷眼眶中的黑暗。
外婆和母亲头上的重伤,让我想到亲人之间的“头破血流”。外婆被打瞎的左眼,让我想到中国人的“睁只眼闭只眼”哲学。
啊……,“清官难断家务事”;唉……,没有谁是“故意”的。然而,无论有意、无意,无论天意、人意,受害者所受的伤,是其一生的痛,那痛,有时还会变成种子,让那苦痛绵延。
也许,到某个时刻,人会懂得,命运从何缘起,截断轮回的力量从哪里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