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以日本筑摩书房1985年出版的《太宰治全集》为底本, 收入太宰治的《盲人独笑》《蟋蟀》《清贫谭》《东京八景》《风之信》等9部中短篇小说及随笔。
《东京八景》是太宰治的青春诀别辞。《盲人独笑》则通过一个盲乐师的日记,写出了他面对苦难人生的乐观。《蟋蟀》则通过一个艺术家妻子的口吻,申告了太宰治自己对艺术、成功与富有的独特看法。
太宰治(Dazai Osamu ,1909—1948),本名津岛修治,出生于日本东北地区的地主家庭,日本战后“无赖派”文学旗手,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齐名。
自幼体弱内心敏感,中学后迷上文学,崇拜泉镜花和芥川龙之介。后走上文学道路,创作高峰集中于他的生命后期,代表作《人间失格》《斜阳》等。
太宰治一生几次自杀,最终于1948年6月投水而死,在痛苦沉沦与自我放逐中结束了短暂的一生。然而随着岁月流逝,他的作品越发闪亮,越发受到读者的推崇。
朱航,毕业于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曾留学于日本大分大学,在喜马拉雅、荔枝FM等担任电台中日双语主播(账号@千秋的布丁酱),译有《东京八景》等。
东京八景
赠予苦难的人
伊豆 南部,是个只有温泉涌出,其他什么也没有的无聊山村,大概只有三十户人家。只是因为觉得这样的地方,住宿费应该也便宜,所以才选择了这个落寞的山村。
这是昭和十五年七月三日的事,那个时候我手头还比较宽裕。但对于以后却看不到任何希望,能不能写出小说来也不确定。如果两个月写不出小说来,我又会和以前一样,变得一文不名。就算是宽裕,也只是暂时的令人感到不安的宽裕。但对我来说,这一点点的宽裕却是这十年来的头一遭。
我开始在东京生活是昭和五年的春天。当时我已经与名为H的女人共同生活。虽然每个月乡下的大哥都会给我们寄来足够的生活费,但愚蠢的两人,虽然互相劝诫着不要铺张浪费,到了月底还是总得拿一两样东西到当铺典当。
最后,在第六年的时候,我和H分手了。留给我的只有棉被、桌子、台灯和一只行李箱,此外还有高额负债。两年后,在某位前辈的牵线下,我普普通通地相亲结婚了。又过了两年,我总算能喘口气了。贫乏的创作集已经出版了近十册。即使对方没有来约稿,只要我努力写完拿去给对方看,三篇里头也总能帮忙买下两篇。今后这就是我作为一个成年人的工作,毫无可爱可言。我只想写一些自己想写的东西。
虽然是令人感到不安的宽裕,但我真的从心底感到高兴。至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是可以不用担心钱的事情而专心写自己喜欢的东西。我觉得当时自己的境遇,仿佛不太真实。恍惚与不安交错的异样情绪搅动了我的心,反而使我无法平静下来专心工作,简直是无地自容。
东京八景,我总想着有一天要努力地、慢慢地写完这个短篇,想寄托于当时的风景写下我在东京十年的生活。我今年三十二岁了。在日本,这个年龄意味着即将要进入中年。还有,即使我尝试着寻回以往年轻时的肉体和热情也做不到了。虽然很悲伤,但这确实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先记下为好,告诉自己:“你已经失去青春了。”有一张与年龄相符的脸的三十出头的男人。东京八景,我想把它当作青春的诀别辞,写下它,不为了谄媚任何人。
“那家伙也逐渐变成庸俗之人了。”那无知的造谣中伤的话语,随着微风一起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每次都在心中强烈地回答:“刚好相反,我从一开始就是个庸俗之人,只是你们没发现而已。”当我决心以文学为一生的事业时,愚蠢的人反而会轻视我,我只能微弱一笑。演员的世界永远有年轻人,文学的世界则不是。
东京八景,我觉得现在正是我应该写这篇小说的时候。现在没有逼近截止日期的工作,手头也宽裕,有一百多元。现在不是一味地因自己恍惚与不安交错的复杂情绪,而叹息着在狭窄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时候,我必须要不断地向上攀登。
我买了一张东京市的大地图,搭乘从东京站前往木原方向的火车。反复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不是去游玩,是为了全力建造一生里的重大纪念碑而去的。在热海换乘前往伊东方向的火车,再从伊东搭乘去下田方向的巴士,坐在巴士上摇摇晃晃三小时,沿着伊豆半岛的东海岸走了三小时之后南下,在仅有三十户人家的人迹罕至的山村下了巴士。如果是这里的话,住宿一晚上不会超过三元吧。让人忧郁到难以忍受的破旧小旅店有四家,都并排立着。我选择了F旅馆,因为我感觉它至少还是四家当中比较像样的。
看起来心地不是很好又粗俗的女仆领我到了二楼房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却仍然想哭。想起三年前我在荻窪租的房子,那个租屋在荻窪已经是最下等的了。但是,这个位于棉被间隔壁的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比荻窪的租屋更加便宜,让人更加感到寂寥。
“没有其他房间了吗?”
“是的,都已经满了。这里很凉快哦。”
“是吗?”
我感觉自己被戏弄了,可能是衣服穿得太寒酸了。
“住宿费是三元五十钱和四元两种,午饭另算,您看怎么安排?”
“那我就选三元五十钱那种吧,午饭想吃的时候我再跟你说,我想在这里学习十天左右。”
“那您稍等。”女仆这样说着去了楼下,过了一会儿马上又到房间里来了。“如果是长时间住宿的话,是要先收住宿费的。”
“是吗,要交多少呢?”
“多少都可以的。”她含糊其词道。
“给你五十元吧。”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