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以日本筑摩书房1985年出版的《太宰治全集》为底本, 收入太宰治的《富岳百景》《女生徒》《二十世纪旗手》《姥舍》《灯笼》等9部中短篇小说及随笔。
《富岳百景》写法别致,为多数日本高中语文教科书所选用。它以富士山为中心,多种角度地描写了富士风景,每种风景都寄托了太宰治的情感。
《二十世纪旗手》的副标题“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已成为太宰治最为著名的一句名言。
太宰治(Dazai Osamu ,1909—1948),本名津岛修治,出生于日本东北地区的地主家庭,日本战后“无赖派”文学旗手,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齐名。
自幼体弱内心敏感,中学后迷上文学,崇拜泉镜花和芥川龙之介。后走上文学道路,创作高峰集中于他的生命后期,代表作《人间失格》《斜阳》等。
太宰治一生几次自杀,最终于1948年6月投水而死,在痛苦沉沦与自我放逐中结束了短暂的一生。然而随着岁月流逝,他的作品越发闪亮,越发受到读者的推崇。
程亮,毕业于东南大学日语系。性情内向喜静,以自由身从事译书工作多年,可谓乐在其中。主要译作有《银河铁道之夜》《虚构的彷徨》《他非昔日他》《富岳百景》《所谓情商高,就是会说话》《此生名为李香兰》等。
富士山的顶角,在广重笔下是八十五度,文晁的也在八十四度左右,而根据陆军实测绘制的东西及南北向剖面图,东西纵剖的顶角成了一百二十四度,南北则是一百一十七度。不止广重、文晁,多数画中的富士山,都是呈锐角,顶端尖细、高耸、纤华。至于北斋,其笔下的顶角,甚至仅有三十来度,是埃菲尔铁塔般的富士山。然而,现实中的富士山,钝角就是钝角,缓缓地扩开,东西达一百二十四度,南北一百十七度,绝非秀拔细挑的高山。倘有印度或别国的人冷不防被老鹰掳走,扔在日本沼津一带的海岸,意外发现这座山,想必也不会如何惊叹吧。观日本富士山,盖因事先早有憧憬,所以才会觉得美妙,若不然,对那些俗气的宣传一概不知,单以朴素、纯粹、空白的心灵,究竟能获得多少感动?如此说来,则不免多少有些心虚。太矮了。山麓扩得那么开,山顶却那么矮。既然山麓竟达那种程度,山顶怎么也得再高一点五倍才行。
唯独从十国垭所见的富士山,才是高的。景色很好。初时云遮雾罩,不见山顶,由山麓的坡度,我大致推断出山顶所在,便在云上一点做了记号,未几云消雾散,再一看,不对。比标记位置高一倍处,赫然露出了青青的山顶。我与其说是吃了一惊,不如说是心底一痒,不禁哈哈大笑,觉得自己“倒还挺厉害的”。人哪,一旦触及百分之百的可靠,首先的反应似乎是懒散大笑,仿佛满身的螺丝一举松脱,用一种奇怪的说法来形容,就像解带大笑。设若诸君与恋人重逢,甫一见面,恋人即哈哈大笑,那是当庆祝的,万不可责怪其无礼,须知她是与你重逢后,通身沐浴在你百分之百的可靠之中了。
从东京公寓的窗口看富士山相当别扭。冬日里看得清楚,一个小巧雪白的三角,从地平线冒出个尖儿来,那就是富士山了。如圣诞节的装饰点心,平平无奇,而且山肩是向左倾的,就像自船尾渐渐沉没的军舰。三年前的冬天,某人向我坦白了意外的事实,我走投无路了。当晚,在公寓的一个房间里,我独自咕嘟咕嘟地大口灌酒。一觉也没睡,通宵狂饮。拂晓时分,起身小解,从厕所里罩着铁丝网的四方窗子看到了富士山。小小的,白白的,略向左倾,教人难忘。窗下的柏油路上,鱼贩骑自行车疾驰而过。“啊,今早的富士山,看得格外清楚。忒冷了。”咕哝了两句,然后我久久地伫立在昏暗的厕所里,一边抚摩窗上的铁丝网,一边抽泣,那种心情,不想体验第二次。
昭和十三年初秋,我决心重新振作,便拎着包踏上了旅程。
甲州。此处群山的特征,在于其起伏线条的平缓虚幻。小岛鸟水的《日本山水论》中,有“拗于山者,临此土多如仙游”之语。甲州群山,许是山中怪胎。我从甲府市乘巴士颠簸了一个钟头,抵达御坂垭。
御坂垭,海拔一千三百米。垭口有一小茶馆,名为“天下茶屋”,井伏鳟二先生自初夏起,就在此处二楼闭门不出,埋头工作。我得知后便也来了。我打算租下邻室,如此既不妨碍井伏先生工作,我也好暂时在那里“仙游”一番。
井伏先生一直在工作,我得其允许,在茶馆暂且安顿下来,每天纵然并不情愿,也不得不直面富士山。这处垭口,正当自甲府出东海道往返于镰仓的要冲,被称为北面富士的代表性观景台,据说在此所见的富士山,自古即被誉为“富士三景之一”,我却不大喜欢。岂止不喜欢,简直是蔑视,因为它太过标准了。正当中坐落着富士山,其下是素白而清冷的河口湖铺展开来,近景的群山静踞于其两侧将湖环拥。我看了一眼,便惊慌失措,面红耳赤。这简直就是澡堂的漆画、戏剧的布景,怎么看都是模子里出来的景色,尴尬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