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张青写这本书，就像一个老会计用算盘盲打乘法口诀。一气呵成，畅快淋漓。每一个文本，都熟悉得像被摩挲了半辈子的算盘珠，带着时间的包浆。独立成篇的文章，张青一眼就看出了它们在伦理与情感层面上的勾连。所以，本书的目录，顺序是很难挪动的。虽然随便翻到一页，都可以兴致勃勃地看到最后，但是那种首尾贯通的流畅，环环相扣的缜密，只有从头到尾阅读才能享受到。本书就像去掉了回目的章回小说，起承转合，娓娓道来；又像一根结实的鱼线，把这些篇目牢牢串在一起，想忘？没那么容易！
开篇是一组容貌和性格都让人无法抗拒的幸运女性：被宁采臣宠溺的聂小倩，毁容见真情的瑞云，与胡大成一见钟情，失散后离奇相逢的菱角，与孙子楚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阿宝，让王子服感叹“春风十里不如你”的婴宁和因爱情而重生，又因爱情而死亡，再因爱情而复活的鲁公女。这都是理想中爱情应有的样子。
但是，天不以全福给人，甚至不以全福给神。接下来是一组拿得起放得下的仙人：明知一别即永远，也没有半点儿纠缠的翩翩和《罗刹海市》中的龙女，与安大业仅有六年情缘的云萝公主，以及接受丈夫已有家室脚踏两只船的洞庭湖公主。其实，仙人，像极了坦然接受命运的凡人。怀着身孕被丈夫抛弃的龙女仍能说出：“人生聚散，百年犹且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此后妾为君贞，君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此言若出自凡间女子，其豁达隐忍令人心碎。但谁让她是神仙呢！
第三组出场者活出了所有女性想要的样子：善于经营的花妖黄英、企业管理大师兼慈善家小二、熟悉官场运作的辛十四娘、金榜题名的学霸颜氏和被嘉平公子的“才学”吓退的温姬。她们的脚下是一群被妻子的光芒照射得无处遁形的男人：穷酸文人马子才，嫌妻子的钱玷污了自己的清德。黄英说那好办， “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贫也。无已，析君居。”你不愿富我不愿穷，分居吧！马子才马上服软。小二的丈夫丁紫陌对妻子言听计从，得以善终。颜氏的丈夫连个姓名都没有，只是“某生”，似乎颇具代表性。辛十四娘帮冯生收拾了一个又一个烂摊子，最后不胜其烦一走了之。错字连篇的嘉平公子愣是逼得文艺女青年温姬忍无可忍无法再忍。
这都是些家常男人，面目并不可憎。到《画皮》里的王生，色调就变了。张青认为画皮女郎是披着人皮的厉鬼，王生是披着人皮的色鬼及胆小鬼，看到美女就色心顿起，知道是鬼一秒变怂。夜里鬼来了，王生自己不敢出去，就把老婆陈氏推到抗敌第一线。为了救活他，陈氏不得不在集市上吞下腌臜乞丐吐的痰。相比之下，陈氏表现得坚强勇敢，有情有义，能屈能伸，更有丈夫气概。嫁个色鬼及胆小鬼，就不得不活成一个汉子。
还有一种男人，三观很正，就是嘴欠，像《王桂庵》。王桂庵对芸娘的追求可谓真挚又执着，追到之后偏偏逗新娘说：“离家越来越近了，我实话跟你说吧，其实我家里有妻室，娶的是吴尚书的女儿。”并一再夸大其词。只见芸娘“色变，默移时，蘧起，奔出”，王桂庵鞋都来不及穿，赶忙去追，只听“扑通”一声，芸娘已跳入江中。虽然结局尚好，但凭空增添许多周折。可如果不是王桂庵嘴欠，又怎能看出爱情在芸娘心中的分量。
《聊斋志异》中男人毛病多，除了《雷曹》里的乐云鹤。张青认为他是一个完美的男人：对朋友重情义，有担当；对萍水相逢的雷曹慷慨施饭，很仗义；为了养家糊口，毅然投笔从商，有魄力；做生意颇有所成，有能力。除此之外，乐云鹤还有浪漫可爱的一面：听到打雷就想到天上看一看；见到了星星，又要摸一摸、摇一摇，趁人不注意，还偷偷拿了一颗藏在袖子里；看到龙车过来，又扒开云彩给自己的家乡使劲浇了浇水。什么样的男人是完美的？张青看来，既不是富可敌国，也不是貌比潘安，而是像乐云鹤这样重情义，有担当，有魄力，有能力，善良正直、慷慨大方，还带有一点儿孩子的率直。
至此，本书成功描述了 “人生若只是初见”，后面才慢慢开启“何事秋风悲画扇”。首先登场的是被辜负的小翠。她为王家做了那么多，却仍时常遭到王太常夫妇的呵斥。因为这个媳妇是白送上门的贫家女子，来历不明，社会地位低下，又没有娘家可以依靠，所以就无所顾忌。拜高踩低的人性得到了充分的释放。
遇见不平狐仙小翠还可以一走了之，凡女胡四娘就没有那么洒脱了。张青说《胡四娘》里的人性就像冬日残阳里的刀锋。人前显贵者在家里更受尊重，混得不好的在家里也会遭受歧视。所谓血浓于水，兄弟姊妹尚且如此势利，况他人乎？蒲松龄说胡四娘是个“贵人”，张青说所谓贵人，大约就贵在洞悉了人性吧：失意泰然，得意淡然，不悲不喜，不忧不惧。
《聊斋志异》中还有一个洞悉人性的女性房文淑，也是拿得起放得下，本应入籍仙灵组。张青把这篇文章放在后面的原因，或许是因为里面有一个等待丈夫十年历尽苦辛的女人娄氏。已有妻室的开封人邓成德路遇房文淑，一起生活了六七年，生了一个儿子。后来邓成德要出门做生意，房文淑二话不说，立马离开，并把儿子送去给他不孕的原配娄氏。三年后邓成德赚了钱回家，与妻儿团聚。蒲松龄似乎给了苦等十年的娄氏一个犒赏。张青却在看到娄氏的处境之后，马上理解了房文淑的决绝。
《镜听》《四十千》《拆楼人》探讨的是亲子关系。《镜听》的道理很简单：偏心的父母对一个孩子的偏爱就是对其他孩子的虐待。《四十千》解析了亲子情缘，即或长或短，悉由天定。《拆楼人》说的是败家子现象，其实是教育问题。对于人间众生的悲欢，蒲松龄说都是因果报应。张青很不服气：尽人事，听天命。先尽人事之后再听天由命，岂能人事未尽而让天命背锅？
有些锅，因果报应也背不了，那就由女性来背。《二商》里大商二商两个兄弟，哥哥坐视弟弟一家饥馁濒死却不施以援手，得弟弟救命而不感恩回报，最后把所有过错都推到媳妇身上。可是有的锅，女性实在背不动啊！花蕊夫人就抱怨过：“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金生色》的故事血腥暴力。金生色死时留下遗言令妻子改嫁，可是妻子真找到了请人，就像启动了杀人程序。邻家儿子知道自己的妻子是无辜的受害者，仍然毫不留情地诛杀。因为她失去了贞操。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关系就是“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死人”，断没有第三条生路。《鸦头》里蒲松龄赞赏鸦头的出淤泥而不染，其实是表达对所有妓女的鄙视，意思是连性淫的狐狸都不屑于当妓女，何况人乎？可是没有需求就没有市场，没有寻欢的男人，何来卖笑的女人？《祝翁》貌似一段佳话： 以不舍得妻子留在世上仰儿孙鼻息为由，从阴曹返回带她一起赴死。但妻子并没有死的准备，祝翁凭什么决定别人的生死？
像收藏界讨论杂项，作者在书的最后部分也挑出了男人的几种毛病和癖好，其中有惧内、酗酒、踢球和养鸽。马介甫惧内，蒲松龄对惧内极尽嘲讽，张青倒希望有一种惧叫因爱而惧。八大王醉酒，蒲松龄给出的醒酒秘方是“只须一梃。絷其手足，与斩豕等。止困其臀，勿伤其顶；捶至百余，豁然顿醒。”就是像杀猪那样把醉鬼的手脚捆起来，然后拿棍子打屁股，别打脑袋，狠捶一百下，什么样的酒都能醒了！张青也觉得这方子真是三百年不过期。《汪士秀》里踢球的故事，简直可以作为足球运动的广告，球踢得好可以救命。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交，《鸽异》里张幼量爱鸽出名，鸽仙前来结交并以子孙相赠，却被他献给贵官烹食。鸽仙只道他爱鸽成癖，却不知攀附权贵才是他最大的癖。最后，鸽仙只是带着所有的鸽子远走高飞，没有像《九山王》里的狐仙那样，让仇人满门抄斩以报自己的灭族之恨。
《聊斋志异》里蒲松龄往往以“异史氏曰”作点睛之笔，本书也是如此。《黄英》的文末，张青感叹：在庸常的人世间，总有人简约云澹、超然绝俗；总有人醉眼蒙眬、快意人生；总有人诗意地栖居在这大地上。正是这样的人，让我们觉得：人间，真值得。
鲁公女去投胎，张生不舍，难过，还有欣慰。张青说：爱一个人不就是要成全她么？分别虽然痛苦，但这分别又充满了希望，它将成为张生此后人生岁月里那轮晕黄的月亮，每每想起都会觉得人生充满了柔和的光。
对于温姬和嘉平公子的矛盾，张青说：人们说遇到好看的人不难，遇到优秀的人也不难，难的是遇到一个懂你的人。所谓“懂”，不就是精神上的门当户对吗？
这本书中，灵动的语言和叙述让花妖狐魅、神仙鬼怪，一个个仿佛重新投了胎，上演了一场真人秀。全书以《狐谐》结尾，里面一个风趣机智，幽默率性的狐仙正在讲故事……她的有趣让张青难以忘怀，认为她的有趣不是油滑，而是一种举重若轻的人生态度，一种智商上的优越呈现，一种高级的性感。
我是张青二十多年的老友，也是她忠实的读者。看着她度过了人生最忙碌的日子：孩子小没人帮，单位远工作忙，读博士论文多。她每日五点起床，炒两个小菜佐餐。上班途中阅读，下班路上买花，临睡前慢跑。知道什么香水好闻，懂得什么茶好喝。吃饭会选馆子，坐下会点菜，聊天会选话题。新闻轶事，新书影片，日常趣谈，伴着网络新语，令人或莞尔或捧腹。每次分别我都盼着再次相见。因为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鲁东大学教授、哈佛大学访问学者傅宁
2020年7 月于密尔沃基
序 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 1
《聂小倩》：聂小倩比董小宛更幸运 ……… 1
《瑞云》：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 7
《菱角》：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 12
《阿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 18
《婴宁》：春风十里，不如你 ……… 24
《鲁公女》（一）：一枚难得的暖男 ……… 30
《鲁公女》（二）：新皮囊里的老灵魂，爱的是皮囊还是灵魂？……… 34
《翩翩》：如果知道一别是永远，你还会走吗？……… 39
《罗刹海市》：我知道一别是永远，但还是得走 ……… 44
《云萝公主》（一）：快看，这里有一位很像林黛玉的公主 ……… 50
《云萝公主》（二）：靛蓝染白布，一物降一物 ……… 55
《蕙芳》：跟女神谈恋爱，注定被甩 ……… 60
《西湖主》：书生的终极意淫之梦 ……… 66
《黄英》（一）：物质富足可比精神富足难多了 ……… 72
《黄英》（二）：苟且、诗与远方，可兼得也 ……… 78
《小二》（一）：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 82
《小二》（二）：古代社会的现代独立女性 ……… 89
《颜氏》：丈夫学习不好怎么办？走开，让我来！……… 94
《嘉平公子》：外貌协会败给精神鸿沟 ……… 99
《画皮》：不经历一些事情，女人真的看不清自己嫁的到底是个什么鬼！……… 104
《辛十四娘》（一）：鬼狐的世界也不比人类世界容易 ……… 110
《辛十四娘》（二）：夫子的话和媳妇的话，总得听一个 ……… 117
《辛十四娘》（三）：你们人类的世界太复杂，拜拜！……… 122
《王桂庵》：爱情如薄胎瓷，请小心轻放 ……… 127
《雷曹》：这故事里有一个完美的男人 ……… 134
《小翠》：一个小狐狸报恩的伤感故事 ……… 140
《胡四娘》：人性就像那冬日残阳里的刀锋 ……… 144
《镜听》：父母的爱也未必是无私的 ……… 150
《二商》：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手足情不坚，全都怪媳妇 ……… 155
《马介甫》：怕老婆，天下之通病乎？……… 161
《金生色》：想穿越回清朝的女人要三思 ……… 167
《祝翁》：爱她，请给她选择权 ……… 173
《房文淑》：千百年来，为什么等待的总是女人 ……… 177
《九山王》：东野圭吾式的复仇故事 ……… 184
《八大王》：耍酒疯怎么办？揍一顿就好了 ……… 188
《汪士秀》：会踢球能救命 ……… 196
《鸽异》：人有癖也未必可交 ……… 200
《狐谐》：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 205
后记 ……… 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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