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你自己《无尽夏》创作谈
陆梅
我是个慢写论者,慢的好和局限我也一概领受。小说《像蝴蝶一样自由》出版后,我跟责编刘蕾说:我会再写个老圣恩的故事,完全现实里的人生,给生活中的老圣恩一个童年告别的礼物。强调现实,是因为蝴蝶书是一本哲思气质浓郁的哲理小说,在获得了文学挚友们的十分肯定后(满分十二分),也冒犯了一些人对标准儿童文学的认定,那个未说出的潜台词是:这不像我们以为的儿童小说。好吧,如果仅仅只为像与不像的纠结,我愿意冒犯。
这就开始了《无尽夏》的写作。确实也想一试有扎实细节和丰沛故事的现实小说。但写着写着我觉得不对劲,一开始的设定,是写一个女孩的童年告别,她跟妈妈去海边度暑假,结识一个同龄女孩,两个女孩经历了一场冒险,也在经历冒险的同时收获了惺惺相惜的友谊和成长的要义。这个不对劲是:你究竟想写成怎样的小说?是通常标准意义上的儿童小说?还是欧美概念里的青少年文学?(我脑海里翻出一本本引进版精彩青少年小说《夏天的故事》《麦田里的守望者》《数星星》《鬼妈妈》《坟场之书》……)如果是前者,你得滤去一些不必要的现实问题;倘是后者,你得做好准备在儿童文学的语境里评介青少年文学,我们的评论者总有些漫不经心。
我决定按生活本然的面目写,不回避可能的现实问题。比如家庭和婚姻的困境,成人世界的洋洋得意和自以为是,人在自己不能控制的命运面前如何自处、又如何与命运相处的艰难,死亡突如其来的错愕和不得不接受……这些,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也需要面对。十一、二岁,生理和心理上最尴尬的年龄,身体在发育,心智还混沌。课业的压力、父母的期待、周末习以为常的补习,连同身体拔节时的窘困不适,简直像大山一样压得他们喘不过气。他们自身的困顿已经够多。实际上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玩游戏、上QQ、看电视、睡大觉,基本是他们唯一渴盼的乐趣。
那么还需要文学干什么?你以为的文学能影响到他们吗?有一种说法:给儿童以想象,少年以理想,成人以希望,这就是真的文学。在中国,反而是学龄前的儿童最天马行空,最有想象和探索世界的热情,一旦上了学,小学毕业升入初中,儿童长成少年,本该最有创造力、生命力的阶段,却遭遇不同层级的压抑和压制。投射到原创儿童文学的写作和出版,也是低幼和儿童这两个阶段的绘本、童书最热闹和纷呈,相对能与欧美青少年文学比肩的优秀少年小说却寥落。
我尝试走进这一年龄段孩子的心灵。写成怎么样看运气,门前冷落就算是自己和自己对话。小说里十岁的女孩莫莉跟十一岁的老圣恩说:我爷爷说,爱有很多种,父母之爱是最本能最原始的,如果你有巨大能量,你可以创造和发明爱,这跟年龄没关系,我觉得这话酷极了!如果有一种写作,能够让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既能感受日常微物之美,又能贴近天地自然;有能力静下来内观,学会和自己相处;能亲近善知识,看得见生命中的光和亮,那么这就是我心目中的真文学。
还是一次海边度暑假,老圣恩和莫莉狭路相逢,咄咄逼人开始,惺惺相惜告别,两个女孩的心灵激荡是小说主线。但是我给文本增加了多义性,采用多重和交叉视角讲述故事,两个女孩作为中心人物外,也加强了几个成年人形象:作家妈妈、莫莉爷爷、会算命的瞎眼老婆婆,和同在莫家花园与檀岛咖啡屋干活的周姨。妈妈沉浸在写作的世界里,时而游离时而在场;莫莉爷爷莫管家少言寡语,他的跌宕身世和起伏人生渐渐在两个女孩的历险中浮出水面;渔村的老婆婆和一院子的绣球花肯定不只是一个简单的人生隐喻;莫莉在经历了与老圣恩和她妈妈的交集交道后,有一晚和爷爷夜谈,终于在滂沱泪水中和自己、也和爷爷达成和解……
一个篇幅不长的小说,如果能让孩子停下来,看一看自己,甚而唤醒身体里的不自知,感受生命的无限潜能,我觉得即便只二三知音,也是这个小说在文学的层面上永恒的意义。
感谢《人民文学》的抬爱,让《无尽夏》以精简版形式先期与读者见面。写完这个小说后,我断断续续地读着一些草木书,似乎还留存在无尽夏的意味里。那苍蓝到紫的颜色也是我灵魂的声音。多么好,我们从一朵花那里发现了自己。
作者补记:
这篇小文原是应《人民文学》编辑之约而写,原想改动个别字句做一调整,但还是改了主意保留它原来的样子吧!写这些字的时候,我不无哀伤地感到,我已离这个小说远去,莫莉也好,老圣恩也罢,那一应从我脑袋里幻化出来的人物故事,那个似有还无的海岛,那些草木,都生长在了纷纭的时间里,和我渐行渐远,尽管时节上真正的无尽夏才刚刚开始。
我当然更喜欢现在这个完整版的样子,虽然杂芜和不确定,但至少还有引向多义的可能。关于小说,我无法再说出多少。那无法说出的,还会生长、还在生长。小说是另一种人生。似乎我们一直被这样的一种声音说服着,对一个还在成长中的孩子来说,有时相逢一本好书,就是结识一个陌生的朋友,就像莫莉和老圣恩那样,这么说来,小说确乎是一种有意味的人生。
可、或许,我们都太过一厢情愿了。生活中的老圣恩照旧呼啦啦掐着时间去学校,照旧一回来先扔下拉杆书包关了门倒床上睡觉,还没脱下校服就昏睡不醒……而那个坐家妈妈,也不曾享有坐在家里的大把时间,她也照旧每天挣扎着把自己叫醒,收拾好一切朝九晚五去赶上班的地铁……
小说永远是小说,生长在现实之外,这就是我们大多数人的日常。还有另一种更好的生活吗?有,自然有,应该有可好的定义是什么呢?好的前面还有好。所以,倒是可以切切实实问一句:如果我们满意了自己的人生,那么还要小说做什么?如果我们不满意自己的人生,小说还可以做什么?
这个补记里,我最想说的话是感谢。我要特别感谢作家徐鲁。在交付书稿后,责编刘蕾跟我商量,她希望还是请徐鲁老师写一篇导读,因为《无尽夏》可说是我前一本《像蝴蝶一样自由》的姊妹书,也是约请徐鲁撰写的导读。这个想法当然好,可我不知该认同还是建议换一位。一直来,作为文学挚友的徐鲁最了然我的点滴进步,也以满满诚意砥砺击掌。可是这一次,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去叨扰。
谢谢完美主义者刘蕾的坚持这个戊戌端午节,我收到了徐鲁和她先后发来的《无尽夏》长评。拜读之后,我沉在感动和惴惴里。刘蕾说:徐鲁老师以斐然文采赋予了这个小说更加丰富的意义。我认同。作为一个资深童书编辑,刘蕾有超强的定力和一颗单纯明亮心,我们来来回回在微信里探讨,都是由衷之言,都关乎童年和心灵。我手机里保存着她发来的这样一段话:我们的儿童文学需要多样化呈现,读者也在提升,你的作品清奇浪漫富有哲思,虽然无法创造销售神话,但是对孩子的成长很有意义。你尊重童年的智力和审美,尊重文学的价值,这是我最珍视和佩服的。
我当然有自知之明,朋友溢于言表的肯定或许更多偏爱。可难道这不是一个写作者的幸运?在你跋涉独行的时候,你逢着了一个知音般的好编辑好同道。我想这也是写作给予我的意义。我珍视这额外的奖赏。
我想援引罗马尼亚诗人尼基塔·斯特内斯库的一首诗《告别一种年龄》,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一切本该都是球体,
但没有,没有这样。
一切本该都是线条,
但没有,没有这样。
你本该是一个单薄的圆圈,
但你没有,你没有这样。
我本该是一个单薄的菱形,
但我没有,我没有这样。
青草,石头,树林,鸟群
你们完全变成了其他什么。
我观望自己,倾听自己,嗅闻自己,
感觉在做梦。
一切本该都是球体,
但没有,没有这样。
一切本该都是线条,
但没有,没有这样。
陆梅,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副秘书长。上海市作协理事。上海市优秀新闻工作者。供职于文学报。
以写作青少年文学和散文为主。在《人民文学》《大家》《广州文艺》《广西文学》《雨花》《野草》《鸭绿江》等刊发表小说散文。著有《生如夏花》《当着落叶纷飞》《格子的时光书》《像蝴蝶一样自由》《天堂来信》《姊妹坡》《梦想家老圣恩》等长中短篇小说集,《寻觅隐约的光亮》《女孩四季》《沿途》《时间纷至沓来》《你好,童年》等散文随笔集。
曾获全国优秀少儿图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提名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大奖、中国桂冠童书、中国原创好童书、上海好童书奖等。长篇小说《格子的时光书》荣膺德国国际青少年图书馆白乌鸦奖。长篇小说《当着落叶纷飞》被改编为同名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