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的奇迹
——写在妈妈新书前面
我有个好朋友,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妈妈生了场重病,那病很突然,她的妈妈走得也突然。后来我问她:“那是什么感觉啊?”她回答:“说不清楚,百感交集吧。那时候太小,只知道哭。隐约觉得有种不该有的责任感降临。你有过那种感觉吗,就是你清楚看到老天就站在你面前,可他却帮不了你?”
我不知道失母之痛会有多剧烈,我没想过。因为我压根就不敢想。妈妈活在我的生命中,就永远是我的信仰。
谈到信仰。身边有好多人总会陷入一种无谓的争吵当中,并最终演变成对更多其他人的仇恨、谩骂。他们看似揭示着所谓人性的丑陋(虽然在我看来只是一厢情愿的对于愤懑的释放),对别人指指点点,对某种行为耿耿于怀,总为一点小事就生气,总念叨着“凭什么”,计较来计较去。但对我来说,其实妈妈的行为跟言语都对我有这样一种指向——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绝不要怕吃亏,任何时候都要多为别人想一些;用美好的眼光去看待世间万物,绝不怀揣恨意;体谅一切,包容一切。对于信仰模糊甚至没有信仰的人来说,“信仰”二字可能只是个没有灵魂的词。然而其实真正的信仰,能在你真正与人性纠缠时,给你正确的、向善的、更令人愉悦的,甚至更伟大而坚定的答案,少些复杂性的纠结。于是我会带着这样的洗礼,努力在这样一个荒诞的社会里出淤泥而不染,但这也常常造成旁人对我的行为或想法的不理解甚至误解。然而我很感谢我可以有信仰,浸着无穷的善意的美妙信仰。当然这完全归功于妈妈。
很奇怪,我对妈妈的记忆很少,少得荒凉。其实我压根就不怎么记得童年的事情。只记得妈妈逼我学蒙古语,逼得很紧,给我找了各种蒙古语老师,我只要一得空就被送去老师家。我那时候对此很有压力,感觉那是我的噩梦。我不喜欢蒙古语老师苛刻的态度,不喜欢蒙古语老师家的小孩子斜眼看我,更不喜欢书上枯燥无味的文字。我天生就任性,不喜欢的事情很难上手,压力感会比别人大很多。有一天我照常到老师家上课,一进门就因为拿错书受到指责,我一下子就爆发了,把书扔到桌子上大喊“那我再也不来了”,然后掉头跑出去,在外面晃了很久才回家。我从小就很封闭,总瞪着眼观察别人,不怎么爱说话,更不喜倾诉;想得很多,虚荣而怯懦。我在下一次去上课的约定时间前硬着头皮把事情告诉了妈妈,心里不只是慌乱而且是恐惧。还好妈妈听了没说什么,她怎么收拾的我捅出的烂摊子我也不得而知。后来我又有了新的蒙古语老师。不过现在想想,我学过的最有用的东西大概就是这个了。
前段时间去看了部电影叫《灰姑娘》,从一开始就看到妈妈的影子,甚至可以说电影里灰姑娘的妈妈简直跟我妈妈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美而纯净,大方又善良。不过相比较而言我妈妈所承受的东西更多,经历的苦难和背负过的黑暗更是无人能及。这就是我所讶异的地方——她在讲述那些往事时,言辞平淡,故事却不凡。我常常听着听着脑袋就要炸了,因为太苦了。我没想到一个女人会经历那样的日子,而且繁重而冗长,苦难一重加一重。然而经历过这么多的她,竟然依旧守着一颗高洁的心,乐此不疲地付出着爱和感恩,对世界笑脸相迎,未曾沾染半点污秽,纯净如初,阴霾全无。我想,所谓奇迹也就莫过于此了。
二○一二年是挺难熬的一年。那年妈妈的甲状腺瘤越发严重,之前就有医生频频警告过手术必须立马做,妈妈不想做手术,挨了很久,吃了很多种药,但几乎没有什么好转。到了那年冬天,妈妈的甲状腺肿瘤已经不能再放任不管了,终于决定要做手术。那时候我很淡然,觉得手术这东西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多人都在做,那么多人都做过。后来妈妈住进医院,我才发现做手术是多复杂的过程。妈妈躺在病床上,看起来无比憔悴,脸色苍白,却还是一直嘱咐我关于手术的事以及手术之外的事。我很慌乱,绷着神经站在床边努力听着,尽力按妈妈说的做着。因为爸爸在很远的地方工作,不能赶来,所以我要全程自己担着责任。那时候就感觉像是全世界最美最珍贵最爱我的鸟儿受了伤,而此时只有我,而我也必须去救她陪她守护她,我是那唯一的双手,不强大也要接受。这变故快而铺天盖地,根本不留给我软弱的余地,我连流眼泪的念头都不能有。
我其实是很笨很迟钝的那类人,不懂看人脸色,不懂说话办事的技巧,属于最着急最操心却手足无措的那种。妈妈安顿我要分别给麻醉师、主刀医师怎样说话,以及应该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以什么样的方式不露痕迹地对待。不过后来这些事由比我更聪明的人们去完成了,我只是在旁边目睹着,感叹人们的敏捷度——这大概是大多数人都有的技能吧。
后来我两次被叫去,分别进到两间不同的黑屋子(记忆里只有“黑”这个印象),要我签字。我仔细听着医生简而言之的警告,看着纸上我一句都看不懂的条约,脑袋忽然开始嗡嗡作响,努力定睛,心脏却还是狂跳不止。我知道手术会有风险,我也听到了麻醉剂有副作用。然而结局只有一个:我必须签。这场手术从我手中颤颤巍巍地开始了。
进手术室的前夕,妈妈一直紧握着我的手,不停念叨着说害怕。我说不出其他话,只是告诉她:“没关系,一定会好起来。”心里其实在想:“害怕就尽情害怕吧,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到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妈妈也在不停地伸出手来想要有人握着她。后来她告诉我说:“当时真的很紧张,有人握着多少会踏实一些。”我看着她被推进手术室,第一次有怕会失去她的恐惧感,心里有万颗石头上了天,忐忑而沉重。我戴着口罩候在手术室门口,闭着眼睛坐在铁椅上。一想到妈妈正在那堵墙内“任人宰割”,我就忍不住要流眼泪。妈妈被推出来的时候昏昏沉沉的,主刀医师告诉我说第一晚会很难熬,我必须整夜看护好她。笨到发紫的我必定手忙脚乱,有时太紧张反而出了错。但最难忘的还是妈妈那一晚的煎熬——头部一整晚都不能动,而且在一段时间内不能喝水。妈妈一整晚都皱着眉头,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她因为太难受所以会时不时让我伸手到她脊骨下按摩或撑一撑。后半夜我开始用吸管喂水给她。可我还是在天亮之前迷糊着打了盹儿,然而这不是我犯的最大的错误——我一直到第二天都没意识到插在输液管上的麻醉剂是可以随时停用的,以至于妈妈被注射了太久的麻醉剂——后来妈妈总会以此责怪我。天知道我有多愧疚。
妈妈做完手术的第二天,亲戚朋友都陆续来探病,我却突然发了高烧得了重感冒。那时候妈妈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于是我把妈妈委托给他们,自己扛着烫而沉重的身子买了药回了家,倒在炕上昏睡了一整天。天快黑时妈妈托人来看我,逼我去看医生,我没去。我知道那场高烧是医生治不好的。
妈妈其实很强大,她扛着那么多做了那么多事。没人能想象到,没人能理解。我看在眼里,听着她讲往事,甚至会极端到觉得人生充满不幸。可谁知她有多脆弱,从骨子里就是一朵纯粹而经久不衰的花。从那时候起,妈妈的健康成了我最大的祈望。
我从小就特别喜欢小孩子,这让我感觉自己很另类。更甚的是,我喜欢小孩子喜欢到每天软磨硬泡让我妈给我生一个。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小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
那时候我还在念小学,妈妈有一台红色脚踏摩托车。那天阳光普照,我坐在摩托车后座,妈妈载着我,突然迎着风对我喊道:“妈妈肚子里有小宝宝啦!”我信也不信:“你骗人!如果是妹妹我给你一万块!如果是弟弟我给你五千块!”我妈当时可兴奋了:“一言为定!”其实我一直是想要个小妹妹的心多一点,可能就是单纯地想要把在我自己身上没达成的心愿统统让她替我拥有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