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童荒太哀悼系列的横空出世,是一个意外,也是一个必然。从没有一个作家以此为整本书的主题和题材,但总会有一个作家来专心专注地讲述这个主题。生,死,爱与哀悼,一本书单纯地只讲述这些。又因为单纯地讲述这些古老的主题,所以格外打动人心。
哀悼、祭奠之类的事,在如今的社会越来越流于一种形式,有时甚至连形式都做不到。你如何对待死去的人,将来也必被如何对待。这不是因果报应说,而是自然界的循环生态。脚下随意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其下必曾埋葬过往昔之人,只是大家都麻木了,而主人公因其敏感的善心,没走过一步都小心翼翼,唯恐惊扰故人。这并不是故作姿态,而是对所有过世之人、对生与死的敬畏。
遗忘,是常见的;亵渎,也是常见的。活着和死去到底代表了什么?为何要记住?如何记住?哀悼本身意义何在?作者在这本日记体小说中,借主人公之口,叩问灵魂,追索人性的深度,天真而又深沉,纯粹而又通透。读懂这本书,会获得一种日日日新的眼光,固有的一切会焕发新的生命,过往的一切将被温柔地注视,而将来的一切也将被赋予更纯净的意义,使人感到清醒、清爽,温暖地直面惨淡人生。
这就是文学的魅力。
天童荒太(1960年5月8日—),原名栗田教行,毕业于明治大学文学部戏剧系,曾创作电影剧本、广播剧本以及漫画原作。一九八六年以本名发表《白的家族》,获得第十三届《野性时代》杂志新人奖。一九九三年凭借《孤独的歌声》获得第六届日本推理大奖优秀作品。一九九六年以《家族狩猎》获得第九届山本周五郎奖。二○○○年出版《永远的孩子》,成为销售过百万的畅销之作,同时获得第五十三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并被改编成连续剧。二○○九年出版《哀悼人》,以其对生与死的严峻思考和悲天悯人的人生关怀,获得第140届直木奖,是当代日本文坛的实力派大家。
尽所能一日一次,在睡前的时间里,身为“静人”,与穹空相向;身为“静人”,仰望星曜,仰望遮蔽星辰的夜云,写下沸盈于心间的,那些事。
十二月二十二日
报纸上曾对每年死亡人数的估算数据有过记录。二〇〇五年,为一百〇七万七千人。
虽说只是粗略估计,但用这个数字除以三百六十五日,平均每日就有二千九百五十人丧生。在这当中,能够凭借报道知晓死者姓名、年龄的,一日平均不过十人左右吧。不,或许更少……
至少有我,哪怕只能为这寥寥几人悼亡,也要将他们视作绝对无可替代的“唯一个体”加以祭悼。然而,这祭悼也有局限。对待这份局限,须常怀谦卑,与一己之力的微薄渺小坦诚相向。
十二月二十三日
悼亡,是一个约定。它约定生者将铭记死者曾经活过,同时是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行为。因此看来未免简单,或许会被责怪过于草草了事。
“好容易给你讲了这么多,怎么才一下子就完事了?跪在地上,摆摆手,还以为接下来该有什么仪式呢,结果你就拜拜了?……耍我玩儿呢吧?就凭这几下子能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吗?这男人因为疼爱自己的妹妹跟三岁的小外甥女,所以才替沉迷赌马的蠢蛋妹夫扛起了还债的担子。十五年来没日没夜开大货车挣钱,总算把欠的债都还清了,在妹妹家的庆祝酒宴上,被一眨眼出落成十八岁大姑娘的外甥女给亲了一下脸,平日里那么响当当的一条硬汉子,竟然也掉了泪,一不留神就喝高了,醉倒在回家的路上。那条路,自打高中的时候起,我们经常喝醉了酒就往那儿一睡,从来没车经过啥的。什么迷了路不小心闯进来的车啊,真是太稀罕了。被当成是愚蠢的醉酒事故,真叫人为难啊!”
面对这位死者高校时期橄榄球队的学弟,我也感到抱歉和遗憾,但自己所能做的,也仅止于此了。姿势虽只停留一瞬,但哀悼的本质,却在接下来的漫长时间里持续存在。
十二月二十四日
眼前有些状似白色棉絮的东西飘落。伸手去接,却化成了水。人在旅途,对这个地域的情况不甚了解,但于我来说,这却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商店街里,处处点缀着圣诞饰物。圣诞颂歌同时从几个方向传来,旋律重叠交错。往来穿梭的人也表情愉悦,脚步踩出一种欢快的节奏。
在这样的地方,竟有人死去……无论如何难以想象。忘年会后返家的途中,与路人肩膀擦撞后发生冲突,一位二十八岁的男性公司职员,因倒下去时撞击到要害而身亡。五天前的事情了。然而向好几家商店打听情况,店员都摇头表示不知。有人甚至不知道这条街上死了人。又或许,只是单纯地不愿与此事有所牵涉。
情侣们、一家几口们、三五成群的伙伴们,说笑着打此经过。至于有人在此处死去了,则当作不曾看见。生者讴歌和赞美生的意义,这无可厚非。从前的我亦认为如此很好。然而此刻,有人在此处死去……他为谁所爱,又爱着谁,一个生前因其爱的言行而被感念过的人,我发自内心希望能够铭记住,他曾经多么真实地存在。
十二月二十五日
太阳已落山,我仍未找到夜宿的地方。此处远离了城市,民家亦寥寥。
意外地,却看到前方亮着点灯光。房屋的轮廓逐渐浮现,并传来人语声。
比起毫不犹豫快步前去投宿的渴望,胸中涌起的,是发现此处有活人气息的那种安心感。
有人活着。仅仅为此,我也感到珍贵且神圣。
十二月二十六日
印尼苏门答腊岛大地震过去一年,我在旅途的图书馆中阅览报纸时,看到一篇对当时当地死亡儿童父母的访谈。
——看到一只蝴蝶或一只鸟,都会以为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回来了……觉得若是不振作起来乐观地活下去,死去的孩子未免就太可怜了……
我想,应当避免再进一步榨取这些父母的悲伤了。因为本就不可能参与询问,所以会从一开始便断绝此念,并不想要榨取什么,只愿有机会沉默地倾听,去了解曾经活着的是怎样一个人,在脑中清晰地勾勒他们的姿态与形象……
十二月二十七日
清早,我在桥下醒来。正做上路的准备时,听到传来救护车的笛声,疾速自桥上驰过,霎眼间绝尘而去。
救救这个人吧。目送着远去的红色尾灯,我不禁念祷。
如今的自己,对于死亡,已不像当初踏上旅途之前那样单纯觉得是件痛苦的事、悲伤的事,或说应当避忌的事了。而另一方面,对于尚有存活可能的生命,则希望他能够得到竭尽所能的救治。这种想法,倒比之前更加强烈。虽说这有些不可思议。
十二月二十八日
某个熄了灯的建筑工地前,聚着三位中年男子。外貌给人的印象,像是那种按日雇用的劳工,穿着厚厚的制服夹克,畏冷似的缩着身子,每人手里握着一杯简装烧酒。当中的某人,自夹克口袋掏出一朵菊花,也不讲究地随意往工地大门前一搁。我走近前去,打招呼道:“这里是有什么人过世了吗?”
起初三位对我还有些戒备。我解释说自己是一名旅人,只为了悼亡逝者才四处行走。也许是彼此衣着打扮有几分相似,对方接纳了我,感叹说:“你这人可真怪!”、“你还真闲啊!”……并且告诉我,某个与他们一块儿干活的男人,被空中掉落的钢筋砸中头部,今天死在了抢救的医院里。据说男人生前曾操着乡音告诉大伙,自己离乡背井出外打工,为了正读大学和准备参加高考的两个孩子不得不拼命挣钱,而一天一杯的简装烧酒就是他最大的享受。当年轻的伙伴发牢骚说,成天过着这样的日子,一年到头只能跟女人睡上几回觉时,男人就会安慰大伙:“那像我这种人,恐怕一辈子都甭想再搂着女人睡觉了。就算这样也不要紧,别整天自寻烦恼了。”说着,被春夏农田里的暖阳晒得黝黑的脸膛上,便会涌起憨憨的笑容。
“来,你也喝上一口吧。”工人跟我劝酒道。想到逝去之人无法享用,我客气地拒绝了。无奈对方坚持说这酒是为了祭奠死者的,我才只好领受下来。空腹喝下,酒意立刻流遍全身。但心中却没有罪恶感。自我的内在,萌芽了能够抑制这种罪恶感滋生的东西。
若是连微不足道的喜悦,和一丁点解放感也悉数否定的话,那么就会轻易地将活着这件事本身也一并否定掉了。只需待到明日,继续完成自己应做的事便好——那因曾经务农而晒得黝黑的汉子,我感觉仿佛被他以笑容开示了迷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