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后记
很多年前,一个朋友曾给我算了一卦。这样的算卦当然与唯物和唯心无关。既然是朋友算的,也就当得真的。这朋友说,我八百年前曾在中国的南方生活过,或者说,就是一个南方人。八百年,应该已是我的十几世以前了。不过,这一卦还真的是算的有些神。一直以来,很多朋友都说我像南方人。我每次到南方,也确实觉得比在北方更适应。当然,相比之下,中国的南方我更喜欢广西。中国的南方有一种湿润的美。这种湿润的美使山水灵秀,似乎也让时间放慢下来。而广西,我觉得,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原始的祥和与神秘。也正因如此,我来广西,尤其到北海,竟然没有一点陌生感。在北海生活的这段日子,我丝毫没有外乡人的感觉。这里的每一条街,每一个巷子,似乎也都很熟悉。于是就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如同欣赏一幅画卷,而这画卷中的人们,不知不觉的就活起来。
渐渐的,竟连我自己也走进了这幅画卷。
这真是一幅美丽的画卷。美的真实,朴实,诚实,也翔实。画卷中的人们都按着自己的生活轨迹坦然的活着,也似乎与我是那么的相熟。而渐渐的,我已分辨不清,这幅画卷究竟是我在这里看到的画卷,还是我记忆中的哪一幅画卷了。我也分辨不出,这些活起来的人们,他们究竟是哪一幅画卷里的人。当我决定,把他们的故事用这部叫《寻爱记》的小说记录下来,我突然又想起很多年前,朋友为我算的那一卦。
由此看来,算卦算出的,也是一种宿命。
我曾写过一篇创作谈。其实也算不上创作谈,应该是一篇关于写作的文字。创作谈一般是就某一部作品,这篇文字不是,是谈我为什么创作,又是如何从事创作这一行的。这篇文章发表在文艺报上,题目是《佯谬,或者宿命》。从题目就可以看出,与宿命有关。
但现在说这篇文章,主旨就应该已有所延展了。
我当年读大学,读的是数学。这对我来说看似是一个错误,其实不然。不仅不然,后来的事实证明,应该也是一种宿命。因为在我离开数学若干年后,渐渐发现,它竟然一直与我如影相随,且让我意识到,恐怕注定要一直这样相随下去,已成为我的一种下意识的思维方式;我从大学的数学系毕业后,从事了文学写作,这对我来说看似又是一个错误。我当年参加高考,其实是故意避开文科,所以才报考了理科。但从理科出来,最后却还是又回到文这边来;后来我又开始怀疑,自己选择了这个职业,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因为自从我的父亲生病,在他接受治疗期间,直到最后去世,我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也就从这时,我真真意识到,这个世界没作家可以,但没有医生却一定不行。任何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你就是给他读一篇再精彩的小说也救不活他,可是医生凭医术,却可以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人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倘没了生命,说什么都只是空话。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可见作家和所谓的小说是多么的无能;渐渐的,让我产生这种怀疑的理由越来越多的来自各个方面。再后来,我又深切的感受到,这个世界没作家可以,但没有搞自然科学的科学家也同样不行。你就是写一篇再精彩的小说,也无法让原子产生核裂变或核聚变,也就是说,你也写不成原子弹或氢弹;你更不可能用小说把人造卫星写到天上去。你的小说就是再有力量,也不可能推动一艘航空母舰。可见,搞自然学科的科学家才是多么的不可或缺。
作家,很遗憾,我实在找不出无可替代,或不可或缺的理由。
当然,这似乎又是一个佯谬。人毕竟是人,不是动物,更不是智能机器人。人与动物和智能机器人的一个根本区别就是,人有思想,而思想会绽放出情感。就此而言,动物自不用说,就是智能机器人也永远不可能具有绽放出情感的思想。阿尔发狗就是再聪明,它可以打败世界上所有的顶尖围棋高手,却永远不会为自己的胜利感到自豪,更不会赢得另一台阿尔发母狗的芳心。当然,也不可能写出一篇真正意义的小说。而就是再专业的自然科学家,他在从事科学研究的同时,思想也会绽放出晶莹的火花,这晶莹的火花又会升华成情感。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升华的情感,才有可能进一步升华出文学作品。换一个角度说,这种闪烁着晶莹情感的文学作品,就是再纯粹的自然科学家,在精神上也是需要的。
这也许就是作家的无可替代,或者说是不可或缺的理由吧。
话似乎扯远了。我之所以将这篇几年前写的文章拿出来,旧话重提,是因为这个话题,刚好是这部长篇小说思考的起点。借用一个音乐的说法,也就是创作的动机。
其实这个世界本身就充满了佯谬。也正因如此,我们每个人,从一降生也就被淹没在各种佯谬中。生长的佯谬,成长的佯谬,生活的佯谬,情感的佯谬,追求的佯谬,事业的佯谬,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佯谬。但无论这些佯谬有多么的无穷无尽,却总有一个真实的注定,在遥远的前面不动声色的等待着我们。这个不动声色的真实注定,就是宿命。
从佯谬到宿命,可能是悖论,可能是无奈,也可能是令人哭笑不得的悲剧或喜剧或悲喜剧。但这个过程的本身,就小说的意义,也构成了一种独特的腠理。
数学和文学,这两者之于我,也是从佯谬到宿命的过程。在我的这个宿命里,数学与文学,或者说与小说,已经合为一体。这种合为一体不是物理意义的,而是已经发生了化学反应,形成了一种全新的物质。当年在大学读数学时,我一直感到困惑。我读的不是应用数学,而是基础数学。我搞不懂,学了函数论、拓扑学、模糊数学以及数理逻辑这些奇谈怪论,究竟有什么用途?又会在哪里用到函数、极数这些莫名其妙的概念?
但写小说以后,我渐渐发现,倘把这些数学思想应用到小说创作中,竟然也就成了另一种意义的应用数学。譬如用拓扑学中的拓扑空间概念,就可以解析小说的叙事空间。这种解析可以使小说的叙事空间得到全新的建构,也有了无限的延展。又譬如用模糊数学的概念,也可以阐释小说叙述语言的速度、亮度、温度乃至软硬度。如此一来,小说的叙述语言也就又具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此外数学的真正精髓,其实也是哲学。这种把数学在小说中的应用,不仅在叙述和结构上赋予了全新的意义,独特的哲学意味也使故事有了另一种张力。
可以这样说,拓扑学中的同坯概念和莫比乌斯环概念,使我的这部小说在结构和叙事上都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同时,这部小说的整体叙事是发散的。发散相对于收敛,这也是数学中两个最基本的概念。我们传统意义的小说,一般在叙事上都是收敛的。收敛,可以使一部作品显得更有凝聚力。但我在这部小说中却使用了发散的叙事。这种发散叙事的最大好处就是信息量大,叙事空间的延展度好。而由于使用了同坯和莫比乌斯环的结构和叙事策略,这种空间的延展又不是无限的。所以虽发散,但不是无穷。
当然,就故事本身而言,也是没有极限的。
还是说宿命。正如我在前面所说,我们每个人从一降生,就被淹没在各种佯谬之中。而尽管这些佯谬无穷无尽,却总有一个真实的注定在遥远的前面不动声色的等着我们。这个真实的注定,就是宿命。这部小说中的所有人物,也同样如此。他们都有各自的宿命。齐门医家的一代一代人,本身就是一种宿命。正因为这部小说的故事是发散的,所以我也无法确定,尽管齐三旗和他的儿子齐落瓦最终也没有继承齐门医家的衣钵,可是将来,齐落瓦的儿子华西和华西的儿子乃至华西儿子的儿子,到哪一代又重新从医呢?这该也是一种宿命吧。至于段木匠、叶裁缝、朱老板和汪老太们,是不是也各有自已的宿命?而关四爷和桂香的爱情故事,直到齐三旗背着关四爷的一半骨灰送回到赵州,见到了关四爷的儿子关永旺;最后独自坐在洨河岸边,在关四爷的坟前放起那首赵州民歌《小放牛》,就应该更是一种宿命了。
由宿命,就说到了另一个问题。
如同一个人的名字。众所周知,名和字,其实是两回事。中国人的传统习惯,人一降生就要取名。而字,则要到20岁,行成人加冠礼的时候才取。这部小说也同样如此,有名,也有字。小说的名为《寻爱记》。字,叫《芤》。这里的寻爱寻的是什么?其实就是一种宿命。可是很遗憾,尽管我们每个人寻找宿命的热情都很高涨,我们的宿命似乎也很真实。不仅真实,且坚实。可是当我们真的寻找到了,或者一辈子都没找到,但意识到了,这个宿命就真的这样真实,这样坚实吗?这其实是一个非常令人无奈的命题。
于是,在这部小说完成之后,它的字也就有了,叫《芤》。
我当年学中医时,老师为我讲的第一个脉象就是芤脉。我的老师姓舒,是一位民间老中医。舒老先生并非隐于市的杏林大家,甚至不恭的说,只比庸医略胜一筹。但他的理论功底深厚,最善纸上谈兵,每每为我讲起药理和脉理,都是一套一套的。舒老先生告诉我,学脉理之所以先学芤脉,是因为这一脉象几乎囊括了所有常见脉象的特征。轻取即有,谓之浮;饱满宽大,谓之实;形大有力,谓之洪;边实而中空,谓之虚……当年舒老先生就这一个芤脉,曾一口气为我讲了十几条脉象。总的一个意思,就是轻取即有,稍揿即无,貌似洪实而如按葱皮。当我写完这部小说的最后一个字时,忽然又想起这个脉象,芤。我觉得,如果这部小说的名为《寻爱记》,那么字,应该就叫《芤》。
于是,这部小说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
按说一部小说完成了,也就应该跟这个小说中的人物道别了。可是这个小说中的一个人物,齐三旗,却一直还在我的脑海里萦绕。我觉得他这大半辈子,真象是走在一根葱皮上。走的坚实,踏实,但仔细想一想却又有些可疑。但不管怎样,虽然他早已离开了那个曾经插队的叫洪远的地方,注定还要踩着葱皮一直走下去,去寻找他的归宿。
他的归宿,在遥远的地方等着他。
也许,比洪远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