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李贺有“鬼才”之称,其诗素乏解人。对李贺诗歌的注释,在宋代即已开始,到清代为止,共有注本十余种之多。清人王琦的《李长吉歌诗汇解》,对以往各家之说,颇能博取慎择,折衷是非,是比较详明的一种,然穿凿乃至曲解处。亦复不少。沪上陈苍麟先生,殚平生之力,著《李贺哑谜诗歌新揭》一书,烛隐洞微,扫尽千古疑云。苏渊雷先生谓此书“持论平允,能窥作者深意,发前人所未发。精审博辩,兼而有之”,诚非虚誉。
唐李贺是位血气方刚、富有正义感的青年诗人。他横遭朝廷无理压制,永远不得举进士;他目睹朝廷破落腐败,百姓灾难深重;他在死前的那些年月里,患有慢性肺病,自知不得永年;他更没有妻室儿女生存保育的后顾之忧。于是他异于一切诗人,具有条件创作许多非议、讽刺、甚或诅咒现实帝王,从而发泄心中愤慨,暴露昏庸丑恶,激励百姓情感的诗歌。由于在封建社会里,这种诗歌是根本不容公开露面的,李贺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自取灭亡。所以他在表现方法上,都是采用哑谜形式出现的。或表面说桑,实际指槐;或表面引古,实际讽今;或表面面目模糊,实际触目惊心;或表面怪诞不经,实际恩怨分明;或表面错误百出,实际利剑穿心;更或用祸祝福,用死祝寿,双关含混,化整为零,金蝉脱壳,移花接木,褒贬反常,不一而足。在全集二百一十九首诗歌中,已经发现这类诗歌约占1/4以上。揭开表面掩盖,即可看到简单易懂、形象鲜明、现实生动、感情愤激的内在谜底真相,称之日哑谜诗歌,原属名副其实。这几十篇哑谜诗歌,都有谜面掩盖和谜底真相两重意思。尤其有个毋庸置疑的惊人特点:一色是以非议、讽诅唐代现实昏庸帝王为其写作意图的。这就问题非常清楚,不容有所回避了。它之所以能在封建社会未遭禁绝,流传下来,是因掩盖未揭、真相未露所致。这与唐杜牧、李商隐的维护用心,宋刘辰翁、清陈式的维护表态,也是分不开的。
清王琦出注李贺歌诗,是从宣扬封建教育的需要出发的。他一律不揭谜底真相,遇有抵触帝王尊严之处,概行设法回避干净。或推托未详,或借口错字,或评为杂乱不堪、不可理解,或故装马虎、视而不见,更或曲作解说、颠倒真相。以致伍子胥引兵人郢掘楚平王墓的故事也被认为未详。《苛政猛于虎》的事例,也说是猛虎食人与苛政绝不相干。甚至引用《尚书·武成》的“倒戈”一词,也说成是效忠战死前线而让戈去自倒于地……这些都是李贺故意流露的马脚,作为后代有心的读者窥探真相时的门径。经过王琦这样一注,使得篇篇哑谜诗歌都成了不能通释全文的芜杂之作,形象模糊,意图不明,永成悬案,不了了之。这种封锁谜底真相的做法,既是害苦后代读者走人死胡同不得出来的根源,更是大大颠倒了哑谜诗歌本身的是非感情。其注把憎恨说成了热爱,非议说成了拥护,讽刺说成了赞扬,诅咒说成了歌颂。从王琦在封建社会的处境来说,他这是不得不然的。否则秉笔直言,非但注释不得通行,连李贺原书也要遭到禁绝。岂非徒劳笔墨,还要自冒风险!因此,王琦所走的道路,我们是能理解的。他也同样未使李贺哑谜诗歌遭到禁绝的恶果,只是他封闭了哑谜诗篇流露的马脚,加固了谜底真相的沉埋,是一种极端取消主义的表现,显然是与李贺的创作愿望正相违背的。
王琦具有封建习惯传统一定的权威性,他对后人影响极大。关于李贺哑谜诗歌的研究,即使我国已经进入了社会主义时代的今天,也未完全摆脱他的影响,以致以讹传讹,触目惊心。李贺哑谜诗歌的谜底真相,在封建社会内始终只能埋藏地下,这是理所当然的。在社会主义社会的今天还未及时大白于世,这就不能不算千古奇案了。封建习惯传统有其糟粕或欺骗的一面,原是众所周知的。社会主义社会对于古代人民和昏庸帝王之间的矛盾斗争,是可以用非封建的观点,公平合理地来观察论列它的是非曲直的。所有过去那些:君要臣死,不敢不死;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皇帝的意旨是金口玉言,人民的苦难是命中注定;天尊地卑,贵贱悬殊,子不言父过,臣不道君恶……吃人的说教,已经完全失去它的骗人作用了。鲁迅先生的反封建精神,正是大家素所崇敬的。所以说,今天如果还用封建习惯传统的说教观点来对待李贺哑谜诗歌,那要算是千古奇案的(具体的有关问题很多,另详见第一辑《涉论》《散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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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苍麟,又名陈立民(1909—1995),汉族,祖籍湖北沔阳县,毕业于中华大学教育系,先后在河南荣阳中学、南京钟英中学、上海第六十二中学任教,评为模范教师,《汉语大词典》编纂者之一。
前言 千古奇案简说
第一辑 李贺诗揭论
引论:李长吉诗案新探
是赞扬歌颂还是讽刺诅咒
——读李贺诗《相劝酒》并评王琦注
试行辨析清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的差误所在
和影响所及
涉论:李贺哑谜诗歌的产生和遭遇
李贺所处的中唐末期背景
——朝廷长期破落腐朽,民众日益灾难深重
李贺怀才不遇的生平
李贺哑谜诗歌的诞生和其异于一切诗人的因素
李贺哑谜诗歌千年所走的曲折道路
本论:李贺哑谜诗歌的写作意图和掩盖艺术
五光十色的艺术手法
四个侧面特征及其思想实质
散论:清理李贺诗案的某些有关问题
李贺思想的客观存在和王孙问题的具体辨析
是艺术手法还是黄色思想
我们应当怎样对待李贸诗歌
第二辑 李贺诗注释
注释弁言
出城别张又新酬李汉
章和二年中
平城下
秦王饮酒
秦宫诗并序
上之回
绿章封事
——为吴道士夜醮作
堂堂
日出行
钓鱼诗
苦昼短
猛虎行
春昼
安乐宫
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
还自会稽歌并序
雁门太守行
开愁歌花下作
野歌
南园十三首其七
春坊正字剑子歌
送秦光禄北征
马诗
其二十
其二十
其二十二
其二十三
五粒小松歌并序
将进酒
吕将军歌
公莫舞歌并序
奉和二兄罢使遣马归延州
梁台古意
梦天
上云乐
长歌续短歌
相劝酒
拂舞歌辞
官街鼓
老夫采玉歌
箜篌引
苦篁调啸引
唐儿歌
美人梳头歌
李凭箜篌引
第三辑 李贺诗注译
恼公
浩歌
帝子歌
贵公子夜阑曲
致酒行
《李贺哑谜诗歌新揭》:
五光十色的艺术手法
李贺诗集中的大量哑谜诗歌,是李贺感于唐王朝长期破落腐朽,唐民众日益灾难深重的社会现实,结合自身竞考进士,横遭排挤,最终怀才不遇,潦倒一生的悲愤心情,而对当时现实帝王唐宪宗李纯所作的各种非议、讽刺、甚或诅咒。李贺由于身世上异于其他一切诗人,同时交织着三个特点,即:一、短命早死,血气方刚;二、自知肺病深沉不能久于人世,但还头脑清醒可以驱遣笔墨;三、没有妻室子女遗留生存的后顾之忧。因此,他才有可能勇翻浪花,不惜呕心沥血地倾吐肺肝,隐约其辞地发泄愤懑。
当然,这种抵触帝王尊严的诗歌,在封建社会内,如果直言无隐,是要立即遭到焚禁的。为此,李贺不得不在内容真相的上面,运用千奇百怪的艺术手法,施加掩盖,尽量不让御用文人轻易看出。但如始终掩盖得周密无间,没有显露真相的可能,势必不能达到泄愤目的,就失去了写诗原意。因此,他又必须在表面掩盖的方面制造某些漏洞,设置语言障碍,极力不让有合情合理地、形象鲜明地释通全诗的可能。更就某些尖锐特甚的内容真相来说,尽管风险已大,但还要设些机关,露些马脚,为后代有心探索的读者开辟方便之门。凡此情况,交互制约,就形成了李贺哑谜诗歌的特种风格。
我们如果仅从掩盖一面去理解这种诗文,必然是讲不圆满,说不确切,看不鲜明的。因为这是李贺的有意安排。其所以被古今读者认为难懂,也就在此。王琦要算专从掩盖一面解说李贺哑谜诗歌的典型代表,其结果使得到处出现所谓“错字”“未详”“不可理解”“必有讹误”等情况,以致篇篇无法通释到底,成了不可梳理的芜杂文字。面目既是模糊一团的,感情更是违离常识的。我们如果运用“一面扬弃掩盖,一面显露真相”的方法去作观察,不难发现王琦大量的所谓“错字”“未详”……全非事实;即王琦认为讹误杂乱,不可强作理解的老大难篇,如《出城别张又新酬李汉》《送秦光禄北征》……也是简单易懂、形象鲜明、现实生动、感情愤激之作,并不存在何种不可理解之处。
总之,凡属李贺哑谜诗歌,都是具有双重含意的。如果读者没有揭开其表面掩盖的现象,那就说明根本还未接触到真相。因此,理解李贺这种哑谜诗歌,既要看透它的掩盖面,更要看清它的真相面。只有两面都看到了,才可迎刃解决一切困难,并且顺风满帆地通释全篇诗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