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镜分身术》由五个中篇构成,这些中篇在时间上有延续性,许多人物互相联系,重复出现,连成一个整体又各自独立。小说的先锋写法和婉曲表达使得它特色鲜明,它以“分身术”系统为洞察世相人心的一面镜子,用极具跳跃性的一个个人物故事编织出一幅荒诞的乡村图景,充满对现实的指涉与隐喻,并给人以无限思考空间。《黑镜分身术》可以当成严肃文学进行剖析,也可以作为一部传奇故事或科幻小说来闲读,因为它很好地连结了雅俗文学的探索性和传奇性。小说通过对现实的折射和隐喻,去完成城市人对于乡村怪史的神奇想象,也蕴含了作者对于残破世界的一声哀叹。
陈崇正:青年作家,广东潮州人。曾在《人民文学》《收获》等刊物发表作品;著有《半步村叙事》《我的恐惧是一只黑鸟》《正解:从写作文到写作》等多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导师;现供职于《花城》杂志社。
001 自序:逆风而翔
001 离魂术
069 分身术
128 停顿客栈
182 黑镜分身术
227 葵花分身术
离 魂 术
001 我是来拯救你们的
破爷进村了,他带来了魂机。与他十几年前带来电影不同,这一次,他没有将半步村的晒谷埕霸占下来,而是将魂机直接推进我二叔的停顿客栈。村里的老人还将这架奇怪的机器的到来,和一百多年前传道士带着笨重的照相机来到这个岭南小城的情景联系在一起。
南方初冬的天气,分外阴沉。破爷从他的黑色轿车上溜下来。他身体前倾,没有去管门口对他狂吠的大黄狗,大步流星,衣袍飘飘。我二叔陈大同坐在停顿客栈大厅的沙发上,一眼认出了那一袭熟悉的长袍和缺了一颗门牙的大嘴。破爷表情凝重,他也没有抬头去看我二叔,而是直接冲向停顿客栈的厕所,脚步急促,边走边用右手撩起长袍的下摆,左手一拉就解开裤腰带。这个动作把迎面走来的女服务员吓得一声尖叫,撒腿就跑。
十分钟后,破爷提着裤子,从厕所里面走出来。他用大门牙叼着雪茄,皱着眉头望着我二叔:
“陈大同?你老了这么多了?这客栈,很不错。”他又提了一下裤子,环顾四周,像是在欣赏刚装修好的新家。
我二叔很别扭地站起来,被人说老这么多,又不好意思回击,他赔笑着强调说:“这里,现在是我的。”
“知道是你的,还怕我抢了去啊?”
停顿客栈五年前被我二叔陈大同买了下来,这个破爷不可能不知道。他应该还知道,我二叔经营停顿客栈不到五年,就将客栈翻建了两次,从原来的五间房扩展到现在拥有二十多间房的三层小楼,成为栖霞山下一个不小的奇迹。
破爷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提着大雪茄,靠着沙发斜躺下来,眼睛中若有若无的光笼罩着我二叔:“陈大同,十几年过去,你老了,但没变,你还是怕我的。”坐在破爷对面,我二叔确实浑身都不自在,总感觉对方是老板,而自己是来客栈面试的毕业生,或是来交租的佃户。
“你拥有这么大的产业,半步村也都富了,但你还是怕我的。”
我二叔正想说什么,但破爷继续说:“十几年前那场大火没把我烧死,现在我又回来了。我回来了,兄弟,哎呀……我回来了!”他的语气里透着强烈的伤感,“这次,我不会弄什么破电影院,不砍树,也不弄造纸厂,不去污染碧河,不用担心,我是来拯救你们的。人生苦短啊,半步村富有了,但半步村永远需要我,也只有我,能解除你们的诅咒……我就喜欢你这怯弱的表情,我太喜欢你了。”
破爷伸手去拍了拍我二叔抹布一样的脸蛋。我二叔在他的手掌的温度中想起了十几年前,破爷第一次来到半步村的样子。破爷骑着自行车,车后座左右两侧各挂着一只铁箱子,铁箱子里装着放映机和电影胶带。破爷最先入侵半步村,是从电影屏幕开始的。白色的大屏幕在晒谷埕上两根电线杆中间拉开,风来的时候,幕布噗噗地响,鼓鼓的,像女人的胸脯。破爷慈眉善目坐在电影屏幕下面,便宣告了一个充满期待的夜晚即将到来。
吃完饭的时候,晒谷埕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特别是老人和小孩,都争先恐后搬着小木凳到场上占座位,为了谋得一个好位置,有的人手里还托着饭碗边吃边聊。占不到好位置的,就只能坐到屏幕后面去,也能看,只是人影字幕看起来都是反的。而晒谷埕最中央的地方,则设置了贵宾席位,塑料椅子一排排拉开,用齐腰的铁丝网围了起来。要坐到贵宾席去,就得买票。
002 一把大火结束了这一切
得到第一笔收入以后,破爷就雇用半步村最出名的拳师童师傅开馆授徒,物色不读书的初中生,培养了一批打手。那年头气功师横行,拳师显得十分神秘,武术图书和武侠小说一起被争相传阅。学校里的少年行为举止都像江湖侠客,童师傅很快在少年中间获得很高声望。
不到三年时间,半步村就有了第一间色情录像厅,暗红的灯泡下面一扇黑帘子小门,买票进去之后,你就能领略古今中外各种女人的风骚。一年后,破爷和半步村派出所新上任的罗所长混熟了,第一家挂羊头卖狗肉的发廊也就应运而生。碧河镇的“美丽湾”发廊里找不到一件可以剃头的工具,但有来自各方的短裙美女,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半步村的男人的欲望至此达到一个顶点,能去一趟录像厅,能到发廊里睡一晚,成为少年成熟的重要标志,更是中年男人的乐趣所在。“事成之后请你去一趟美丽湾”,成为出门办事最美好的承诺。
半步村的女人们当然对破爷恨得牙根痒痒的。但凡事也有好的一方面:发现了世界原来如此美好之后,半步村的男人们开始想着如何赚钱。破爷对此了如指掌,他开办了半步村第一家木材工厂。“想有钱,多砍柴!”破爷对男人们说,“栖霞山的木柴是砍不完的!砍吧!”有了木柴,破爷又开办了一家造纸厂,将木柴直接变成纸,用卡车运到外面去。造纸厂的污水直接排入碧河之中,碧河里的鱼都翻个筋斗漂浮在水面,水浮莲在水面集结,暗绿色的水流臭不可闻,渔夫只能改行去当樵夫。
破爷也提倡植树造林,以免树木有一天真的砍完了,于是,速生林被引进了半步村。速生林成点阵分布,横七竖八被种到栖霞山上去了,一大片一大片铺满整个月眉谷。它们贪婪吸食着土地里的水分和养分,吱吱吱每天都在疯狂生长,自此鸟兽绝迹,泉水枯竭,大风一吹,尘埃在风中浮动,栖霞山瞬间苍老。
但一把大火结束了这一切,木材厂、造纸厂、录像厅、美丽湾,四个地方在一个夏天的夜晚一齐着火。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方才扑灭。破爷下半身被严重烧伤,据说烧坏了泌尿系统,此后一直都尿频尿急尿不尽,很痛苦。大火之后,穿长袍的破爷也就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不知所终。江湖传言他到城市里拐卖儿童,统治了东州市区的丐帮。但没有人知道真相,从此破爷成为一个传说。
如今这个传说坐在我二叔对面,这如何不让我二叔感到万分惊恐?我二叔颤声问道:“那您准备如何拯救?”
“第一步,”破爷竖起了一根手指,“我想买下你这个停顿客栈,整个栖霞山都是速生林,就你陈大同的停顿客栈周围都是古老的树木,这怎么不让破爷嫉妒呢?发展事业,环境是非常重要的。”
“破爷,”我二叔心里一阵冰凉,“你知道,这客栈是我老陈的命根,我是不卖的。”
“这个我当然知道,只是我有点不明白,停顿客栈是你的命根,那么你的宝贝儿子陈风来应该算什么呢?”
“那也是我的命根!”
“我看他就快变成树根了。陈大同啊,你说,我如果能抹掉你家门上的红色三角形,把你儿子陈风来从树皮人变成正常人,你说这停顿客栈,是不是应该属于我破爷所有?”
“你能治好树皮人?”我二叔摇了摇头,眼中尽是绝望。
破爷没有回答,他反问道:“陈大同,你现在还能相信什么?”
“我信我老婆。”
破爷一笑:“你老婆已经死了……这样吧,明天,我的魂机就会运到你停顿客栈中来,把你的大厅腾出来给我放置,你就看着吧。”
“魂机?”
“是的,魂机。我说过,我是来拯救你们的。”
003 关于树皮人
那天早上,北风乍起,我二叔打电话叫我去停顿客栈搬魂机:“赶紧过来帮忙,还缺三个人,必须十个大汉才抬得动!”巨大的魂机用大卡车拉进半步村,外头罩着红色的绒布。十个汉子用长长的木棍和绳索,将魂机一步一挪抬进了停顿客栈的大厅。破爷依然钻在长袍里面,骨瘦如柴,但这时他满头大汗,挥舞着手中的雪茄指挥着,不时大喊“小心一点”“慢一点”。他说话的时候露出门牙的缺口,不说话的时候脸颊上的皮紧贴着牙齿坍塌下去,能看到骷髅的轮廓。
大家都站在客栈的大厅里,围成一圈,仰头看着巨大的魂机发呆。这时破爷笑吟吟站在角落里擦汗:“这天气,开始冷了。”他并不着急将红布取下,而是故意给大伙留下一点想象的空间。我二叔陈大同站在最前面,所以大伙也将眼睛看向他,希望他能说点什么。这让我二叔十分窘迫,他将眼睛看向破爷,但破爷平静地抽着雪茄,笑而不语。
“这东西能治好树皮人吗?”
“这个机器能让我们擦掉门上红色三角形吗?”
……
众人开始讨论起来,有人要求破爷出来给大家解释解释。但破爷却说:
“不急,等一下记者来了,一并说。”
果然,不久之后停顿客栈门口又开来几辆汽车,十几名记者鱼贯而入,有的拿着相机,有的举着话筒,有的扛着摄像机,都对着破爷围了过来。这个情景,跟所有的影视作品中一样,反正营造了万众瞩目的感人场面。
冬天的风从门口吹进来,破爷脖子上盘着一条褐色的围巾,灰色长袍的下摆在风中飘摇。破爷从容不迫地爬上了停顿客栈前台的大桌子上,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今天,我只说三句话。”
破爷顿了一下,举起了三根手指,那样子很像教科书上的鲁迅先生:“第一句,谁家出现了树皮人,就在谁家的门上画红色三角形,这是不对的,是歧视,魂机——”众人的目光随着破爷的手指又望向那部大机器,“它的出现,将改变这一切。”
“第二句话,梦想和希望才是树皮人病的克星。这个活动需要招募一批志愿者,十名正常人和十名树皮人,魂机将导入正常人的美好记忆,输送给树皮人,让树皮人逐渐恢复直至痊愈。”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有人甚至低声抽泣起来。
“第三句话,我们的治疗活动,公开透明,将以停顿客栈为基地,以停顿网为新闻发布平台,不接受采访,只接受监督,当然,我们的核心技术是保密的,从今天开始,谢绝一切录音摄影设备进入停顿客栈。我们的官方微博、官方微信平台,也会在网络上公布,请大家留意相关动态。我的发言完毕,谢谢!”
破爷爬下台来,径直爬上楼梯,往二楼去了。大厅里的人们议论纷纷,唏嘘不已。记者们拿了破爷安排好的红包,拍拍屁股就回去了。
关于树皮人,有必要进行解释。树皮病起源于半步村,自从竹柳霸王树速生桉等进入半步村之后,一种新型的病毒也就随着入侵,树皮病毒开始只感染部分树木,主要以速生林为主,但后来逐渐感染到人身上,主要的感染人群是男人,特别是男孩。一旦被这种病毒感染,则人的皮肤开始变成树皮,由手脚四肢逐渐向躯干蔓延,只要头部变成树头,人也就宣布死亡。半步村对树皮人采用独特的送丧方式,不会在陈氏祠堂停尸入殓,而是直接抬上栖霞山,将树皮人头朝下种植下去。据说第二年春天,埋人之处就会长出一棵树来,但这个传言没有人去证实。按照村口麻阿婆的说法,这是报应,是树木对砍树的男人的恶毒报复,是一命抵一命,是老天的公平,只能通过拜祭石狗阵才能获得宽恕 ( 半步村的石狗阵闻名遐迩,下文详谈 )。因为人们无法确定树皮病毒的传染途径,所以,在半步村谁家有男人患病成了树皮人,就会在他家门口画上一个红色三角形,提醒其他家庭注意避免接近。半步村的红色三角形成为一种宣判、一种忌讳、一种隔离,甚至是一种深深的耻辱。
但是,这样一种恐怖的疾病,却并未被外界所熟知。偶尔有记者到半步村来采访,也被有关部门以各种方法没收了采访的记录和摄影器械,理由是不能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因为树皮人主要集中在半步村,外界虽然也零零星星会有患病者,但毕竟并不多见。在东州,舆论的控制是头等大事,大家也都能理解,十分配合。据我所知,破爷当日的精彩演讲,最后也只能通过口口相传为外界知晓,当天破爷请来助阵的记者所写的采访稿都被有关部门上缴,网络上相关信息也被删掉。换言之,破爷当日纯属作秀和浪费表情,我也猜想他大概知道这样,所以才没有长篇大论而是选择言简意赅。而且,树皮人病只在碧河地区发生,外界到底有没有第二个类似半步村这样的情况,我们并不能彼此通气,所以所谓的新闻发布会纯属多余。其实只需要在村口纠集十个中年妇女就可以完成口口相传的任务。但此刻,破爷说,仪式感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