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海寻踪》是作者的全新散文集,共分为两辑,第一辑《岁月忆往》表达了作者对友情的珍视,对朋友的怀念,和对亲情的回忆和感怀。第二辑《人生旅痕》描写了作者在海外的游历以及对历史人文的思考。萧乾先生在世时,文洁若总是被先生的光环“罩住”,其实她也是一位成绩卓著的学者,是中国个人翻译日文作品字数较多的翻译家。据统计,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她先后翻译了十四部长篇小说,十八部中篇小说,一百多篇短篇小说,共计八百余万字。日本的井上靖、川端康成、水上勉、三岛由纪夫等人的作品都是经她的翻译介绍给中国读者的。在翻译之余她也勤于写作。她的作品大都是写和文坛故旧的交往,以及对翻译和文学的思考,很有可读性,非常有价值。
文洁若,翻译家。1927年出生于北京,是中国翻译日文作品较多的人。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的作品,很多都是经由她之手被引荐给中国读者。她与丈夫萧乾晚年合译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更是一件文坛盛事。《译海寻踪》是作者的全新散文集,共分为两辑,第一辑《岁月忆往》表达了作者对友情的珍视,对朋友的怀念,和对亲情的回忆和感怀。第二辑《人生旅痕》描写了作者在海外的游历以及对历史人文的思考。萧乾先生在世时,文洁若总是被先生的光环“罩住”,其实她也是一位成绩卓著的学者,是中国个人翻译日文作品字数较多的翻译家。据统计,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她先后翻译了十四部长篇小说,十八部中篇小说,一百多篇短篇小说,共计八百余万字。日本的井上靖、川端康成、水上勉、三岛由纪夫等人的作品都是经她的翻译介绍给中国读者的。在翻译之余她也勤于写作。她的作品大都是写和文坛故旧的交往,以及对翻译和文学的思考,很有可读性,非常有价值。
梦之谷奇遇
一
一九四五年我念高三,第一次读了萧乾的长篇小说《梦之谷》。那时我十八岁,刚好是书中的男女主人公谈恋爱的那个年龄。二十年代末叶在潮州发生的那场恋爱悲剧,曾深深牵动过我的心。八年后,命运使我和萧乾(也就是小说的作者)结缡时,我曾问过他可曾听到过那位“大眼睛的潮州姑娘”的下落,他听了感到茫然,仿佛不想再去回首往事。
八十年代初,由于一次偶然的机缘,他和书中的“岷姑娘”(真名陈树贞,是位已退休的护士)联系上了,知道她母亲(书中的梁太太)几年前已经去世。树贞本人由于遗传的原因,几年前目力就逐渐衰退,终于失明。生活不能自理,三年前回到故乡汕头,住在她童年住过的角石——也就是《梦之谷》故事的背景。
一九八七年二月,我们有机会来到汕头,住进第一招待所八号楼朝南的一个房间。安顿下来后,萧乾就招呼我到阳台上,指着对海一道远山对我说:“瞧,那就是蜈蚣岭,我的梦之谷就在半山上。”
是个半晴天,晦暗的阳光下,还弥漫着一层灰雾。我想起书中描写男主人公六十年前初到这南海小岛(现在才知道它原来是个半岛)的情景。如今,我竟陪他来到了这个旧游之地。正因为我本人一生的经历是那么平淡无奇,对于寻访萧乾少年时代的梦,我感到格外殷切。
我们抵汕的第一项活动就是游角石。几十年前,过海要雇舢板或搭电船,而今,我们的面包车径直开上了驳船。抵达对岸后,车子上了柏油马路。几位熟悉情况的当地同志一路介绍情况,像是在帮助萧乾填补这六十年的空白,把过去与现实衔接起来。
同行的丽秋曾于五十年代初叶在角石中学(现名金山中学)读过几年书。当时,周围的环境和小说中所描写的差不多。她看着马路两旁兜售柑橘、甘蔗等招徕游客的摊贩感慨地说:“当年这里可是一条幽静的小径,满是桃花,我们都读过《梦之谷》,在这里跑来跑去时,觉得自己仿佛就生活在梦之谷里。”她曾写过一篇散文《梦之谷里的梦》,发表在《羊城晚报?花地》上,以寄托她对当年的角石的依恋。
我们在一栋石壁小屋里找到了陈树贞。她神情开朗,两眼睁得大大的,怎么也看不出是位盲者。她亲切地回忆当年“乾哥”怎样教她们唱《葡萄仙子》和《麻雀与小孩》,并且告诉我,他们一家人于一九三四年迁居北京时,萧乾还专程到塘沽去迎接呢。
在贝满念完高中后,她考进协和护士学校。她母亲是一九八二年八十多岁时去世的。阿贞的大哥(书中的庆云)也已去世,她目前和大嫂(已经七十多岁了)住在一起,两个人相依为命。我问大嫂:“当年萧乾串门时,你们就住在这儿吗?”
她说:“不在这儿。这房子是后来租的,比那一座小。可是灶间和当年给乾哥煮芋粥的那个一模一样。”
半个多世纪的岁月竟没有给这一家人的生活方式带来多少变化!他们至今连自来水还没有,喝的依然是井水,只是当年的少妇(阿贞的大嫂),如今已变成老奶奶了。
小小的屋子,一下子挤进七八个人。椅子不够了,我和萧乾把阿贞夹在中间,坐在床上,各握着她的一只手。她怎样也不相信萧乾的头都秃了,伸手去摸了摸,才信服。
我对阿贞说:“我一直纳闷,你的眼睛看不见,信怎么写得那么工整。”
她得意地笑了笑说:“不但给你们的信是我亲手写的,我还是全家的秘书呢!要不要表演一下给你们看?”
原来她的大嫂患了白内障,侄女由于遗传上的原因,视力也在减退。她们三人常常自己开玩笑说:“我们一家三口,只有两只眼睛。”指的是大嫂和侄女各一只加在一起,才勉强算得上一双。她们对自身的际遇如此豁达,倒使我挺感动。
阿贞叫侄女递给她一本硬皮书,她摸索着把白纸摊在封皮上,每写完一行,便沿着边儿把纸推上去一厘米左右。接着又刷刷刷地写下去。纸上出现了这么几行字:今天乾哥和乾嫂并好几位领导来看我们,真是高兴。
陈树贞二月六日在小说里,庆云是独子,岷姑娘是梁师母的侄女。在实际生活中,“岷姑娘”陈树贞的母亲陈太太有三儿一女。阿贞丧母后,和患肺病的小弟树雄同住在天津。唐山大地震时,天津也有不少房屋倒塌,弟弟连惊带累,终于死在医院了。阿贞的生活不能自理,她虽已退休,但医院里的同志们还轮流来她家照应,直到在武汉的二弟把她接去住了一个时期,最后回到汕头和大嫂同住。阿贞带着感激的心情诉说着这一切。新中国成立后的风风雨雨,似乎从来没波及到她。
叙了一会儿旧,我们又前往金山中学,看看萧乾当年教书的旧址。
萧乾四下里打量着,竭力去辨认往昔的痕迹。他指着高处一座灰色旧楼对我说:“那——那就是我教过ㄅㄆㄇㄈ的地方!”然而当年他住过的那栋白色的楼,像是已经拆掉了。
我们参观了校园。操场南头一栋旧楼是西讲堂,东讲堂已划给另一个单位了。萧乾还认出了昔日林校长住过的那栋灰楼。
近年来,角石已辟为汕头的风景区,从前人迹罕至处,现在修成了海滨公园,山巅还建起了一座飘然亭。可是玉塘则再也不是山峦环抱、树丛遮掩下的世外桃源,它像梦一样地消逝了。
二
这一天早晨,我瞥见有两位来客正跟萧乾悄声谈着什么,看样子在回避着我。出于好奇,我就走过去问道:“你们谈什么秘密呀,这么鬼鬼祟祟!”
那二位的脸上泛出困惑的神色,萧乾既兴奋又踌躇地对我说:“他们正在告诉我,原来《梦之谷》里女主人公盈姑娘的原型萧曙雯还活着,并且就住在汕头……”
我对来客说:“假若萧乾不便去见她,我倒真想去看望看望她呢。”
曙雯小时因不能忍受后母的虐待,老早就脱离了家庭,十五岁读小学五年级时,经同学介绍,曾加入共青团,并当过儿童团辅导员。在白色恐怖下,她与地下党经常保持联系,替地委当过通讯员。贺龙和叶挺将军率红军入汕时,她又冒着生命危险,在街头贴标语,散发传单。当时她有二十一个同伴被杀害,她是少数幸存者之一。
曙雯因交不起学费,小学毕业后就在汕头湘雅百货公司当店员。一次,姓陈的小学校长到店里来买东西,见到她就一口答应资助她升学,因而便考进了萧乾当时任教的角石中学。这是一九二八年,后来那个不怀好意的校长向她求婚,她坚决拒绝,并且转学到韩江师范专科班。那校长又勾结韩江师范的训育主任陈某,检查、扣留她的私信,并且对她施加压力,威胁她说,不答应婚事就宰了她。她意识到处境危险,只好敷衍说,等毕业后再结婚。她同萧乾的恋爱悲剧大约就发生在这期间。毕业时陈又来纠缠,但她始终没屈服,最后还是同一位复旦大学毕业的教师结了婚。
小说《梦之谷》结尾时,“盈”是个被土豪劣绅吞噬了的弱女子,而现实生活中,萧曙雯却是位具有顽强意志、有胆有识的女子。
萧曙雯把一生都献给了小学教育。自一九三二年起,她就在金浦乡小和汕头市第三小学当教员。日军侵占潮汕后,她同丈夫用扁担一头挑着孩子,另一头挑行李逃难。由于她能教国语、美术、音乐、手工四门课,所以教学从未中断过。扁担挑到哪儿,她就教到哪儿。
一九五七年她被错划为右派。“文革”期间,又被诬为国民党潜伏特务,三次遭到抄家。一九七年被迫迁至一间破板屋,原住房由另一户人家强占。儿子也被赶到农村去劳动。
几个月后,那间板屋的主人由海南岛回来,将她那点家当一股脑儿丢在街上。她丈夫是位老实人,心情郁闷,患肝癌死去。那以后,这位小学教员就真的以课堂为家了:白天教书,晚上就用课桌拼成床睡在上面。清早,趁学生还没来上课,又把桌子重新摆好。铺盖卷起丢到走廊里。她居然就这样生活了九年!目前总算熬到有了个固定摆床铺的地方,然而屋子上漏下淹,难以下脚。有两个儿子在外地,唯一留在汕头的儿子也无法住在一起。
听到曙雯一生这不寻常的经历和眼下的处境,我更认为应该去看看她。我问萧乾:“咱们不一定再有机会来了,你去见她一面吗?”
他沉吟了好半晌才说:“不啦。我也像亚瑟?魏理那样,为了保持早年那个美好的印象,同时也让她心目中的我依然是个小伙子,还是不去的好。而且,去了对两个人都是太大的刺激,心脏也怕吃不消。”他要我代表他去探望这位老教师。
魏理是英国一位汉学家。四十年代初,萧乾问他为什么不去中国访问,他说,他希望在脑海里永远保存唐诗里留给他的古代中国的形象。
潮州那次初恋失败之后,那个长篇的主题在萧乾的脑子里酝酿了七八年才形成。然而小说毕竟是小说,实际生活中,曙雯当时就在他班上,并不是另一家女子师范的学生。书中演戏的情节也完全是虚构的。作品中写了三个性格不同的姑娘,其实,当时岷姑娘的原型陈树贞还只有十岁。作者显然是把后来才到北京协和医院来学护士的她,搬到数年前的汕头去了。
三
阴历大年初三,汕头市为期六天的迎春联欢节正值高潮。盛装的人们涌向市体育馆,观看“万众同乐”文艺晚会的演出。
萧乾留在招待所里,我与陪同的小蔡逶迤行来,不久就到了新兴路小学校的大门口。我蓦地想到命运多么离奇,小说中的那个少年,将近六十年来走南闯北,跑遍了大半个地球;而那位少女呢,则始终围着汕头市这一带转。
小蔡说:“请你在门外等一等,她受了这么多年的挫折,只怕突然来了生人,会受刺激。”
过一会儿,小蔡挥手招呼我进去。那是个方形院子,北面是三层楼的教室,他把我引向西侧的一间小屋。门是虚掩着的。一进去,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文革”期间,我也曾在低劣的居住环境下被各种异臭困扰过,但最近几年已经淡忘了。
等我的眼睛对昏暗习惯了,才看清半旧的竹床是室内唯一的一件像样的家具——它几乎占去了一半面积。从墙后传来了哗哗的水声。小蔡低声告诉我:“她在洗澡,隔壁就是冲凉房。”
他又朝房间的右壁指了指,说:“隔壁是供全校师生使用的公共厕所,又不是抽水的,臭气就是从那里来的!”
我眼前倏地浮现出《梦之谷》中的一段情景:男主人公最后一次去看望女主人公时,她病病歪歪地躺在私立进德小学的一间屋子里。五十八年后,她依然住在一家小学里。
小蔡把电灯拧亮了。这是一间不足七平方米的小屋,紧贴着厕所的墙角下,有个小土炉,上面架着只旧铝锅。旁边是一堆木屑、树枝。我正四下里打量着,锅里居然冒出白气,咕嘟咕嘟地直把锅盖往上顶。
冲凉声停了。
院中传来小蔡叽里咕噜用潮州话介绍情况的声音。照事先商定的,我是作为北京的一个记者来看望她的。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年妇女,她的腰板还是挺直的,看上去身体硬朗,衣服整洁。但昔日油黑的头发,如今早已花白;秀丽如水的大眼睛,也早已失去了光彩。当然,我们不可能在一位年近八旬的老妪身上找到她少女时的风韵,但摧残她的,难道仅仅是无情的岁月吗?
我和她并肩坐在床沿上。屋里看不见热水瓶或茶壶,她当然也没有张罗泡茶。虽然小蔡已经用潮州话介绍过,我还是用普通话这么开了腔:
“我是北京的一个记者,这次是到汕头来采访春节联欢会的。年轻的时候我就读过《梦之谷》,也和作者萧乾同志认识。多年来,他一直担心那部小说会不会给你带来不幸。”
0*译海寻踪?岁月忆往梦之谷奇遇*0这话像是勾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她紧锁双眉,定睛望着我,慢条斯理地说:“一九五七年我被错划为右派倒不是因为那本书,而是因为我在大鸣大放时候给校长提过意见。”
虽然带着潮汕口音,她的普通话说得还很不错。照小说所讲,她的父亲是驻扎广州郊外的绿营旗人。
我又问道:“你可知道萧乾在一九五七年也戴过右派帽子吗?”
“怎么不知道!还有人故意把《人民日报》上批判他的文章贴在我门上哩。”
我惊讶地说:“《梦之谷》只是在一九三八年印过一版,正赶上抗战,新中国成立后,直到八十年代才又重排出版。而且,那毕竟是小说呀。为什么这么多年后还要把作者和你拉在一起!”
曙雯摇头说:“这里的人可不把它看作是小说。他们把书里所写的都当成是真人真事。‘文革’前,我一直保存着一本《梦之谷》。”
我说:“读过这本书的人,对于书里的男女主人公都只有一腔同情,对您的美丽影子,尤其留有印象。恨的只是那有钱有势的校董和那时的社会。我听小蔡说,您受了不少苦,想不到身体还这么硬朗。”
“我每天早晨都去中山公园,锻炼一下身体。”
听得出这是位意志倔强的女性。我对她肃然起敬。萧乾曾告诉我,他最后是在中山公园和曙雯分手的。
我说:“昨天晚上我曾到中山公园去看花灯。今天本来有广东潮剧院一团演出的潮州戏《八宝与狄青》,为了来拜访您,我放弃了。”
她听了却无限遗憾地说:“哎呀,多可惜呀!听说很不容易弄到票哩。连我们校长都没弄到。”
真高兴她对生活还表现得这么热切。
这时,她那双眼睛放出了喜悦的光辉。我记起她原是教音乐的,而且至今还有兴致弹琴。
她接着问起萧乾目前的家庭状况,我简单地介绍说:他结了婚,有三个子女,晚年很不错。她听得很认真,像是感到欣慰。我还说:“萧乾也曾在一间八平方米‘门洞’里住过好几年。门口就是尿池子,全院子几十口人都往里面倒尿,有时甚至还倒屎。不过,粉碎‘四人帮’后,这八九年来总算调整了,一步步地得到改善。想不到你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至今住得还这么糟。”她站起来,指指冲凉房说:“现在好多了呢。我也经过了两次改善。这间屋子本来是通到冲凉房的过道,当初我只不过是在过道上摆了张床。冲凉的人出来进去都从我床边过,溅得满屋子都是水,还净丢东西。现在好歹把冲凉房隔了出去,成为单独的屋子了。在住进过道以前,足足有九年,我连摆张床的地方也没有哩。”
我暗自思忖,我们所遭遇的,跟她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那么,在哪儿做饭呢?”
“本来开水房有个炉子,但那年头人家说,怕我这个摘帽右派下毒药,毒害革命师生,不许我用。我就把那只炉子放在屋檐下,拾些柴火。饭煮得半生不熟,凑凑合合吃下去。”
“萧乾曾对我说,《梦之谷》不是纪实的报告文学,而是小说。所以虽然其中主要情节有事实根据,但也有不少虚构的地方。他描述去进德小学看望您那次,曾联想到《茶花女》的女主人公。他一直不明白,当年您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不跟他去北京?”
曙雯说:“当时我担心他再不离开汕头,姓陈的会对他下毒手。我就是要他赶快走。其实,萧乾走的那天,我也悄悄地跟到码头上,原想跳上船,和他一道走的。可我看到有四个掖着手枪的汉子守在码头上。当时的情势是:他一个人走,他们就会放他走掉。如果我也上船,他们就会对他下毒手,把他干掉。所以我没敢上去。”
我原是想同她——一部描写初恋的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谈谈往事的,看来她更关心的是尽早摆脱今天这种狼狈境地。她面无表情地说下去:“我已经是奔八十的人了,不能老这么孤身下去呀。所以光解决我一个人的住房问题还是不行,总得把儿子一家搬来。万一我得了急病,也有个照应呀。”
我对她说,几年前我们的住处比她今天强不了多少。我相信她也会有得到妥善安置的那一天。临告辞前,我和她合拍了一张照片。她把我们送到学校大门口。刚走出两步,一回头,她已不见了踪影。我立刻想,这可是位果断、麻利、不拖泥带水的女性。她有的是一颗不向命运低头的倔强灵魂。
第二天晚上,我又放弃了去汕头大学看潮剧的机会,独自在宾馆等小蔡。他将替我取来曙雯写的材料。
八张白纸上,她用朴素的文字毫无怨艾地写下了自己布满荆棘的一生:在七十七年的生涯中,这位老教师把最好的年华献给了人民的教育事业。她的要求不高,只希望在垂暮之年,有个安身之所。
站在招待所的阳台上,望着对岸镀了一层银光的蜈蚣岭,我陷入了沉思。
我原是怀着一股子浪漫情绪来游历梦之谷,并访问书中的女主人公的,然而迎接我的却是多么严酷的现实呀!一个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的妇女,而且在艰难的岁月里还曾为革命尽过力,晚年却过得这么孤,这么苦。我欷歔,我慨叹,我为她大声疾呼!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五日于闽江之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