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洁若
三岛由纪夫是日本当代著名小说家、戏剧家。他于一九二 五年生在东京,原名平冈公威。其祖父曾任桦太(即库页岛)厅长官,父亲曾任日本农林省水产局局长。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和祖母一起度过的。祖母夏子出身名门,经常带他去看能乐和歌舞伎的演出。后来他之所以能写出日本古典戏曲《近代能乐集》(1956),并在《春雪》(1965)中反映没落贵族的思想感情,是和这位祖母的熏陶分不开的。他六岁入学习院初等科,十二岁升中等科。一九三八年,在学习院《辅仁会杂志》上发表第一部短篇小说《酸模》。他是个早熟的作家,十六岁时,即以三岛由纪夫的笔名在《文艺文化》(1941年9月至12月)上连载中篇小说《花儿怒放的森林》。一九四四年毕业于学习院高等科,由于成绩名列前茅,天皇奖赏他银表一块。同年十月入东京帝国大学法学部。次年二月应征入伍,但因军医检查有误,当天就被遣送回乡。
一九四六年六月,经前辈作家川端康成的推荐,三岛在《人间》杂志上发表小说《烟草》,遂登上文坛。转年十一月大学毕业,就职于大藏省银行局,不出一年就辞职,专门从事创作。他著有二十一部长篇小说,八十余篇短篇,三十三部剧本,以及大量散文,其中有不少曾被译成欧美多种文字。他曾两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作品有十部被改编成电影,三十六部被搬上舞台,七部得过各种文学奖。影片《忧国》是他根据自己的小说自编、自导、自演的,上映后,创造了当时最高票房收入的新纪录,并在一九六五年的“图尔短篇电影节”上获第二名。在这部影片中,主人公年轻军官武山因不愿奉命去讨伐二二六事件 中的叛军而剖腹自杀,新婚的妻子也陪他自刃而死。
二二六事件对三岛的影响是强烈的。他曾写道:“二二六事件的挫折确实使一位伟大的神死去了,当时我是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年,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察到这一点。然而在十二岁的多感年龄迎接战败之际,我意识到当时的神的死亡这一可怕残酷的实感,与十一岁的少年时代所觉察到的,似乎息息相关。”
三岛对战后日本的现实十分不满。他感到“照此下去,日本的文化、传统,将从意识上被破坏”,“应该考虑发动一次昭和维新”。一九六七年和一九六八年,他曾率领三十多名右派学生去自卫队受训,并以“三岛小队”为基础,成立了由一百来名“私兵”组成的“盾会”,自任队长。一九七○年十一月,在东京举办了“三岛由纪夫展”,这个由照片组成的展览是三岛亲自安排布置的。展览结束后,他于二十五日率领“盾会”的四名会员,占领了离东京闹市不远的自卫队驻屯地的总监室,从阳台上向一千名自卫队队员发表演说,企图煽动自卫队哗变。因无人响应,他按照日本传统方式剖腹自杀。
三岛在预先写好并广为散发的《檄文》(原载《产经新闻》1970年11月26日)的最后部分写道:“我们要使日本恢复日本的本来面目,然后死去……我们是由于深深期望具有非常纯粹的灵魂的各位作为一个男子汉,一个真正的武士而醒悟,才采取这一行动的。”
此事曾在日本国内外引起巨大震动。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尤斯纳在《三岛或空虚的幻影》 一书中说:“倘若有一日反动的国家主义革命在日本取得胜利,哪怕是暂时的,‘盾会’必将成为其开山鼻祖。” 小说家井上光晴在《未能发表的〈三岛由纪夫之死〉和〈何谓保卫国家〉》一文中写道:“不管怎样看,三岛由纪夫的自杀也是污浊的。太平洋战争末期,我们曾陪一位朋友——即将出击的特攻队员坐了几个小时。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他那副语无伦次的样子,苍白的脸抽搐着,嘴唇发干。把以精心布置的舞台为背景而剖腹的三岛由纪夫,同那在‘保卫天皇’的吆喝声中被迫充当炮灰的青年这两者之死相比较,我感到极其焦躁和迷惘。我不得不联想到‘为了天皇陛下’而在战争中被杀死的成千上万丈夫、兄弟和儿子的悲惨命运……三岛曾大言不惭地说:‘我毫无保留地否定战后天皇宣布自己是人(不是神)这一举动。我甚至为此对天皇本人怀有反感。’究竟三岛由纪夫心目中的天皇和天皇制是什么样的呢?倘若他如愿以偿,凭着自卫队的武装暴动修改了宪法,地地道道的天皇制得以复活,那么日本和生活在这片国土上的人,将会落何下场呢?”
《丰饶之海》是由四卷具有连贯性的作品所组成,被誉为三岛作品的“顶峰之作”。前三卷《春雪》《奔马》《晓寺》分别出版于一九六五、一九六七、一九六八年,第四卷《天人五衰》“最终回”原稿是在作者剖腹自杀的当天上午交给出版社的。三岛曾多次说,《丰饶之海》是他的毕生事业。
系列小说《丰饶之海》从日俄战争一直写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二十世纪发生在日本的重大历史事件差不多都涉及了。作者用佛教轮回转生的传说,将没有血缘关系的四代人联系在一起,保持了故事的完整性和连贯性,同时也写出了各个时代的特征。《春雪》无疑是四卷当中艺术性最高的。尤其是第三章中用庭园的美景来烘托人物的美。第十二章中,主人公清显和聪子乘人力车去赏雪的场面,写得情思隽永,令人联想到《源氏物语》及《枕草子》中某些段落,说明作者不仅受到了西方文艺思潮的影响,也继承了日本古典文学的传统。清显从小养尊处优,长成一个既任性自私,又优柔寡断的人。他明明知道早在青梅竹马时期就认识的聪子对他一往情深,但当他随时可以把聪子娶到手时,却不屑于承认自己爱她。待到聪子迫不得已和亲王正式订婚,并获得天皇敕许之后,为了偷尝禁果,他才去和聪子频频幽会,致使她怀了孕。正如他的挚友本多所说:“你一开始就去跟权力和金钱都奈何不了的对手较量。正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你才被迷住了,对吗?倘若是可能的,就视之如瓦砾了。”(《春雪》第38章)日本评论家田中美代子认为:“他的悲惨命运并非像罗密欧和朱丽叶那样不可避免地来自外界,而是他自愿地招致和选择的。” 这一卷以聪子打胎后削发为尼、清显心碎而死结束。
本多是贯穿四部曲的次角。他是唯一掌握轮回转生这一秘密的人,而当事人勋和月光公主,却至死都被蒙在鼓里。第二卷《奔马》的主人公勋是作者最钟爱的人物,甚至可以说是他本人的化身。勋纠集了二十名志同道合的小伙子,策划“昭和维新”,目的是暗杀一批要人,实行天皇亲政,维护皇道尊严。事泄被捕,但获释后,他又采取单独行动,刺杀了财界巨头藏原,随即剖腹自尽。
在《晓寺》上半部中,地点转到暹罗,时代背景是一九四○年,日本已与德、意缔结了三国轴心同盟,将侵略的魔爪伸向东南亚。这在小说中也有所反映。第十章中有这样几段描述:
“分店经理谈了本多不在期间,曼谷人心的恶化。他说,由于英美巧妙的宣传,这里的人对日本怀有恶感,还是多加小心为好。隔着车窗可以瞥见,街道上拥挤着一群群以前不曾看到过的老百姓。
“这里谣传日本军队很快就要从法属印度支那打过来,各地的治安情况也不好,所以大量的难民拥到曼谷来了。”
在曼谷,本多遇到了幼小的月光公主,偶然瞥见她的左边侧腹上有三颗黑痣,从而知悉她是由清显——勋——转生的。
下半部以战后初期的日本为背景。月光公主已成长为十八岁的少女,只身到东京来留学。本多从钥匙孔里偷看她与庆子(本多的女友)搞同性恋的场面,再度看见那三颗黑痣。果然,她回国后,二十岁就被毒蛇噬死。
最后一卷《天人五衰》以六十年代末叶至七十年代初为背景。倘若说清显献身于恋爱,勋追求武士道,月光公主则至少也还有肉体美。《天人五衰》的主人公透却说得上是战后在日本出现的“愤怒的一代”的变种。年近八旬的本多发现这个孤儿身上有三颗黑痣,也没有调查清楚月光公主去世的日期和他的生日,就把他过继为养子,但他却对本多百般虐待。庆子从本多那里了解到轮回转生的秘密,便当面戳穿了透是冒牌货,指出他完全没有二十岁就死亡的迹象。透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自杀未遂,双目却失明了。
第四卷的末尾与第一卷的末尾遥遥呼应。六十年前,不论本多还是清显都未能见到刚刚削发为尼的聪子。而今年过八十的本多重访月修寺,终于见到了出家六十载依然保持着绝色美貌的聪子。阔别经年后,本多与老尼进行了一番禅语般的问答。老尼坚持说,她根本没听说过清显一名,并问道:“本多先生,你果真在今世见过这个清显吗?你现在能够斩钉截铁地说,我和你以前确实在这个世界上见过面吗?”
这下子可把本多闹糊涂了。他说:“假若清显君压根儿不曾来过世上,那么勋也不曾来过,月光公主也就不曾存在了……而且,说不定连我都……”
老尼说:“这就要看您怎样去领悟了。”
本多感到迷惘,觉得此刻与老尼会晤,也成了虚虚实实的事。
作者在本卷第八章中引用佛典,说明了“天人五衰”的含义:
“尔时,摩耶在天上见到五种衰相。其一,头上花萎;其二,腋下出汗;其三,顶中光灭;其四,两目频瞬;其五,本座不乐。”
作品中不但写了本多的衰老,透的未老先衰,也流露出作者本人在执笔时不断地转着寻死的念头。本卷刚刚脱稿,他就演出了剖腹自杀的一幕。
最后引用一段玛格丽特?尤斯纳所做的《丰饶之海》题解作为结束。她写道:“这个题名原出自开普勒 和第谷?布拉埃 时代的占星天文学家的古老月理学。‘丰饶之海’指月球中央那片广漠的平原。该平原跟月亮这整个卫星一样,是既没有生命也没有水和空气的一片沙漠。此题名一开始就鲜明地表示出:促使那四代人依次活动的一连串沸腾的众多计划,以及与之针锋相对的计划,骗子获得成功,真实遭到破坏,到头来是一场空,也就是虚无。”
二○一三年五月三十日
后注:《丰饶之海》是以《滨松中纳言物语》 为文献根据的梦与转生的故事。附带说一下,书名是月海之一的拉丁名Mare Foccunditaris的日译。
三岛由纪夫,是日本小说家,剧作家,记者,电影制作人,电影演员,是日本战后文学的大师之一,也是著作被翻译外语版最多的当代作家。他不仅在日本文坛拥有广泛声誉,在西方世界也获得了高度的评价,甚至有人称他为“日本的海明威”。日本著名比较文学研究家千叶宣一认为三岛与普鲁斯特、乔伊斯、托马斯?曼齐名,是20世纪四大代表作家之一。美国的日本文学研究权威唐纳德?金认为三岛是“世界上无与伦比的天才作家”。
三
去蔷薇宫途中,本多看见车窗外模仿希特勒青年团,身着土黄色制服的少年们列队行进。菱川在身旁唠唠叨叨地说,实际现在街上已经很少听到美国爵士乐了,大概銮披汶总理的国粹主义运动开始见效了吧。
但是,在本多的眼中,这种变化在日本已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就像酒渐渐变成醋,牛奶慢慢变成酸乳酪,某些放久了的东西达到饱和,会由于自然的力量而变质。很长一段时间,人们生活在过度的自由与肉欲中,并因此而不安忧虑。当他初次在未靠酒精入睡的清晨醒来,会感到格外清爽,会自豪地发现自己需要的是清水而非他物……人们开始品味这种新的快乐,这些东西要把人们带向何方,本多已知其大概。这是由勋的死而产生的确信。纯粹的事物每每诱发邪恶。
“更南一点,更热……在南国的蔷薇之光里……”
勋死前两天的酒醉呓语,突然在本多耳边响起。八年过去了。自己现在正是为与勋再会而驰向蔷薇宫。
他那欢喜的心,宛如久旱的土地正期待着甘霖。
本多觉得,与自己的这种感情相遇,就是与自己的本质相遇。年轻时,本多往往认为不安、悲哀或者理智的明晰是自己的本质,但其实不然。得知勋切腹时,他并未感到锥心的悲痛,一种徒劳钝重的沉闷情绪瞬时压上心头。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又变成了一种期待,期待着与勋的重逢之喜。本多那时就觉察到自己丧失了人的感情。或许自己的本质只属于并非人世间的不寻常的喜悦,因为唯独自己免去了人人难免的离别之苦。
“更南一点,更热……在南国的蔷薇之光里……”
汽车在一座面向草坪的幽雅的门前停下了。菱川先下车,用泰语向卫兵通话,递上名片。
本多在车中望见,用龟甲和箭羽花纹编成的铁格子围墙里边,平坦的草地静静地吸收着强烈的阳光,几株白花黄花错杂的灌木,投下剪得溜圆的影子。
菱川引导本多进入门内。
要说是宫殿则显得太小。这座石板屋顶的小巧二层楼,涂满黄蔷薇色。除了楼旁的大合欢树在墙上投下几团浓密的黑影,满墙的黄土色抑郁地安抚着炎炎烈日。
走近草坪间的甬路时,不见一个人影。磨牙砺爪、垂涎欲滴地向那无形的喜悦走去,这使本多感到自己的脚趾像潜行于密林中的猛兽利爪。是的,他只是为这种喜悦而生的。
蔷薇宫本身仿佛关闭在自己小小的顽固的梦中。既无翼楼亦无伸展部分,像小匣似的结构,更突出了这种印象。一楼全被法式窗户包围着,几乎找不到哪里是入口。施以蔷薇木雕的窗板上部,竖排着黄、蓝、藏青色的龟纹玻璃,中间还镶着近东式的五瓣蔷薇形紫色玻璃的小窗。面向庭院的法式窗户,全都半开着。
二楼百合花格的窗板上,正中凸起、犹如三尊佛像的三扇窗户全开着。两旁刻着蔷薇雕花。
三级石阶上的正门也是同样的法式窗。菱川刚一按铃,本多便急着从紫色玻璃的小窗向内窥视,里面一片深紫色,像不可测的海底。
法式窗户打开了,出现了一位老妇人。本多和菱川脱帽致意。老妇人白发低鼻梁的褐色面孔上,浮现出泰国人特有的和蔼的微笑。但这微笑只是礼节,并没有别的意思。
菱川与老妇人用泰语略作寒暄。看来,谒见的约会并无障碍。
正门里面虽然摆着四五张椅子,其实还算不上门厅。菱川递给老妇人一个小包,老妇人合掌收下,立即推开正中的门扉,把二人带进宽敞的客厅。
上午的户外的酷热,使客厅里略带霉味的凉气也令人感到快意。老妇人请他们坐在金色和朱红相间的狮子腿中国式椅子上。
在等候公主的时候,本多仔细地观察了宫殿的内部。寂静无声的宫里,只能听到低微的苍蝇振翅声。
大厅并不紧靠窗户。四周是支撑着小二楼的拱形柱廊,只是正中的玉座前,由拱洞垂下厚重的帷幔。玉座上面的小二楼正面,悬挂着朱拉隆功大帝的画像。柱廊的科林斯式柱子漆着蓝地,竖沟里涂满金泥。柱头则用近东式的金色蔷薇代替了原来的莨苕叶状装饰。
整个宫殿处处执拗地重复着蔷薇花纹。白边涂金的小二楼栏杆上,排满了透雕的金色蔷薇。由高高的天花板垂下的大枝形吊灯,镶着金色和白色蔷薇花边。再看脚下,绯红的地毯上,织满了蔷薇花纹。
摆在玉座前两侧的是一对大象牙,宛如相拥的一对新月,这是泰国传统的装饰。在光线暗淡的玉座前,擦亮的象牙微微浮起泛黄的白光。
进来之后才知道,只有外面和前庭是法式窗户,朝着后院的窗户虽被柱廊挡着,但从敞开的玻璃窗就能知道那是齐胸高的窗户。微风就是由朝北的窗子吹进来的。
本多正向那边看着,突然一个黑影扑到窗框上,把他吓了一跳。原来是只绿孔雀。孔雀站在窗框上,伸着光滑的金碧色脖子。羽冠形成一幅剪影,像一面纤巧的扇子,在它傲岸的颅顶上舒展着。
“还要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本多不耐烦地对菱川小声说。
“这是常事,没有别的意思。倒不是说要人久等以示权威。您知道,在这个国家,任何事都不能着急。
“朱拉隆功大帝之子瓦栖拉兀王当政之时,总是游手好闲,昼夜颠倒,清晨回寝室入睡,过午才起来。宫内大臣上朝办公,也是下午四点才来,第二天早晨回家。不过在热带,或许这样才能诸事顺利吧。如果说这里的人们美如鲜果的话,那鲜果可是在慵懒之中才渐至丰美成熟的,怎么可能有勤恳耐劳的鲜果呢?”
菱川在耳边喋喋不休,实在叫人忍无可忍。本多想把耳朵躲远点,可菱川的口臭又穷追不舍地紧逼而来。这时,方才的老妇人又出现了。她双手合十,示意他们注意。
从孔雀站着的窗子传来“叱叱”的声音,好像并不是为公主清道,而是驱逐孔雀。孔雀展翅而起,影子从窗边消失了。本多看见从北侧柱廊走出三位老妇人。她们间隔有序,排成一行。而公主则由领先的老妇人牵着手,另一只手拿着白茉莉花环当玩具。这七岁的月光公主被领到放在象牙前的稍大的中国式椅子时,或许是身份低贱吧,刚才带路的老妇人突然跪下来叩头,额头几乎触地。
为首的老妇人拥着公主坐在当中的中国式椅子上,另两位老妇人并排坐在右侧小椅子上,第三位老妇人紧挨着菱川。方才跪拜的老妇人已经退下。
本多仿效菱川,站起身来深深鞠了个躬,又坐在金红两色的中国式椅子上。看上去,几个老妇人都年近七旬,年幼的公主与其说是被伺候着,不如说是被囚禁着。
公主没有穿老式的“帕侬”。上身是洋式白地绣金罩衫,下身是叫作“帕芯”的泰国花布裙子,很像马来亚的纱笼。脚穿朱红饰金的鞋。头发是本国特有的短发,相传古时女扮男装迎战入侵柬军的柯叻城勇敢少女们就是这种发型。
公主的容貌实在又可爱又聪明,丝毫没有疯癫的样子。黑亮的大眼睛向这边注视着,纤细的秀眉和嘴唇透着英气,又因为留着短发,看起来俨然一位王子,肌肤则是含金的褐色。
虽说是谒见,但公主在接受本多等人的敬礼之后,一边在椅子上摇晃着腿,两手摆弄着白茉莉花环,一边频频地望着本多,向为首的女官低声耳语,女官一句严厉的斥责制止了她。
在菱川的暗示之下,本多从兜里掏出紫天鹅绒小盒,递给第三女官。又经过第二女官、第一女官,才转到公主手中。这个过程花费了很长时间,漫长得使人感到更加闷热了。小盒被第一女官打开查验,小公主也因此失去了亲手打开它、体味那份惊喜的乐趣。
她那可爱的褐色手指冷淡地扔掉花圈,拿起珍珠戒指,蛮有兴趣地端详了一会儿。她在那儿一动不动,看不出是感动还是没感动。这不平常的静止过于长久,以致本多怀疑这是不是公主发疯的先兆。突然公主脸上浮现出水灵灵的微笑,露出小孩子参差不齐的小小白牙。本多这才放下心来。
戒指放回小盒,由第一女官收存。公主这才开始以清楚伶俐的声音说话。像绿蛇在合欢树枝间忽隐忽现地游过来似的,那句话经三位女官的嘴唇传递,最后由菱川做翻译,终于传到本多的耳朵里。原来公主说的是“谢谢”。
“我对泰王室早已深怀敬意,又见殿下对日本有亲近之感,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这次回国后敬赠您日本的布娃娃等玩具,不知您意下如何?”
本多请菱川翻译了这番意思。泰语出自菱川之口还算简略,但随着第三女官传给第二女官,各句的音节越来越多,待到第一女官奏给公主时,变成了莫名其妙的一串长话。
公主的话语也是如此,被一张张满是皱纹的黑嘴唇毫无感情地传达过来。在途中好像把公主原话活泼稚嫩的养分吸了去,吐出来的尽是那镶满假牙的老嘴嚼过的令人讨厌的渣子。
“殿下说,万分高兴地接受本多先生的盛情厚意。”
就在这时,发生了变故。
趁第一女官不备,公主跳下椅子,跑过两米左右的距离,紧紧抱住本多的腿。本多惊恐地站了起来。公主浑身颤抖着抱住本多,边哭边大声喊着什么。本多弯下腰去,双手扶住哭叫着的公主那小小的肩膀。
老女官们不便粗暴地把公主拉开,她们凑在一起,一边注视着这边,一边不安地商量着什么。
“她说什么,赶快翻译!”本多向愣着的菱川喊道。
菱川用高而尖的嗓音翻译过来。
“本多先生!本多先生!我是多么想念您啊!您那样关照我,我却一声不吭地死了。我很想向您道歉。足足等了八年,才盼来今天这次重逢。虽然我现在是一个公主,但其实我是日本人。我的前世是在日本度过的,日本才是我的故乡。请本多先生带我回日本吧。”
女官们好不容易才把公主带回原来的椅子上,重新恢复了谒见的威仪。看着倚着女官哭泣的公主的乌黑头发,本多还在回味留在自己腿上的幼童的温暖气息。
女官说,公主心情不佳,今天的谒见到此为止吧。本多通过菱川,请求准许最后提出两个小问题。
一是:“请问,在松枝家的池中岛,松枝清显与我得知月修寺住持僧的到来,是何年何月?”
这个问题传达过去,公主不情愿地半抬起伏在女官膝上满是泪痕的脸,拨开被泪水浸湿的鬓发,不加思索地答道:“一九一二年十月。”
本多暗暗吃惊,但不知公主的心中是否果真像小小工笔画卷似的,原原本本地详细记载着已经逝去的两位前世之人的故事。虽然刚才从她嘴里说出勋向自己道歉的话,但她是否清楚那番话的背景呢?刚才她答出了准确的数字,可是却毫无感情,她只不过是把“画卷”上的数字原封不动地说出来罢了。
于是本多提出第二个问题:“饭沼勋被捕的年、月、日呢?”
公主似乎越来越困倦,但仍流利地答道:“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一日。”
“到此为止吧。”
看来第一女官是要催促公主立刻离开。
公主突然像弹簧似的抬起身子,穿着鞋站在椅子上,向本多尖声喊着什么。女官低声地劝阻她。公主不停地叫喊着,揪住了劝阻她的女官的头发。听起来公主的话语音调相同,显然是重复着同一句话。这时,第二女官、第三女官跑过去想抓住她的手臂,公主发疯似的号哭起来,高大的宫殿里响着回声。公主从想按住她的老妇人两手中间伸出光润而有弹力的褐色小手,又揪又抓。老妇人们痛得叫着躲开,公主的哭声越来越大。
“怎么回事?”
“公主说,后天去挽巴茵离宫游玩,一定要请本多先生去,而女官却阻止她。这出戏可大有看头!”菱川说。
女官们开始和月光公主商量。公主总算点点头,停止了哭泣。
第一女官一边整理抓乱的衣服,一边喘着粗气,直接对本多说:“后天,殿下要去挽巴茵离宫散散心,邀请本多先生和菱川先生一同去游玩,望您务必前去。因为准备在那里吃午饭,所以请于上午九点在蔷薇宫聚齐。”
菱川立即向本多翻译了以这种方式发出的邀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