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的晚年,张爱玲曾作了这样的描写:“时间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已经遥遥无期。”
有人说张爱玲前半生华丽后半生凄凉。其实,晚年离群索居的张爱玲,选择的是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她说过:“我是名演员嘉宝的信徒……因为一生信奉‘我要单独生活’的原则。”可见,心有所向,哪怕是孤单也是快乐。
第一章
缘分路口:漂洋过海,遇见你最难以割舍的别离
胡兰成说,她喜欢在阳光漫洒的清晨用透明玻璃杯泡一杯红茶。
然后,躺在茵茵青藤下的长椅上,一个人长时间地缄默不语。
彼时,流光从记忆深处开了花。她喜欢看向遥不可及的天空,或是低下头俯视一只只穿梭往复的蚂蚁。
年轻时的张爱玲,像极了刚沏好的红茶。
她出身名门望族,祖父张佩纶是清末名臣,祖母李菊耦是朝廷重臣李鸿章的长女。
在良好家庭条件的熏染下,她从小就热衷于阅读古典文学作品,也擅长绘画、钢琴和英语。
那些在墙壁上斑驳了的时光,一片片剥落了她的青春,一片片剥落了她的过往。
二十多岁时,她踏着矫健而又青涩的步伐初涉文坛,凭借一部名为《沉香屑·第一炉香》的短篇小说,在上海这个国际大都市一炮
而红。
在随后的时光里,她的每一次落笔都惊艳了文坛,每一次发表都绽放了青春。她宛如万花丛中盛开的牡丹,带着淡雅迷人的香味,飞向更高更远的天空。
从此,她开始游弋在文学的海洋中,笔耕不辍,写下了不可胜数的佳作。然而,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遇到一个人,一样的才华横溢,一样的放荡不羁。
他就是胡兰成,比张爱玲大十四岁。
如若他不是在夕阳倾泻下的紫藤椅上看了那篇《封锁》,也许至今都不可能认识张爱玲。然而正是那一次巧合,才使他发疯一般追寻她的踪迹。
从一页页跳跃着热情与浪漫的短篇故事,一直追寻到她的住所——静安寺路赫德路口192号公寓6楼65室。
在命运的拼凑之下,他们见了面,并于漆黑的长夜中畅谈了五个多小时。
她爱上了他的拘谨含蓄,他爱上了她的冷傲情深。
然而,爱情之于他们不过是天涯边来往的鸿鹄。
在鲜花烂漫的季节里,于最美的年华相逢,又于最难以割舍的年纪别离。
胡兰成的爱来得汹涌,去得急促。
他爱张爱玲时曾说:“我只觉得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皆成为好。”不爱她时,却一边勾搭年轻的寡妇范秀美,一边用张爱玲的钱养护士小周。
于张爱玲来说,当爱上一个人时,她曾付出全部的真心,掏心掏肺,哪怕明知被骗,也心甘情愿。
然而,时间久了,千疮百孔的心也会碾碎成泥。
她终究做出了抉择,离开胡兰成占据的堡垒,寻找另一片充满阳光和爱的岛屿。
分手时,张爱玲给他留下了一笔丰厚的钱财,并写信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离开了胡兰成,她仿佛脱离了黑暗的束缚。在泪和恨的翻涌下,她写下了《十八春》、《小艾》等作品。
1952年,张爱玲乘着轮渡穿过绵延的海岸线,来到希望和绝望并存的香港。
她深居简出,为香港“美国新闻处”翻译了很多外国名著,也在空闲的时间里博览群书,以消磨独处时沉闷无趣的日子。
1954年,张爱玲写了很久的作品《秧歌》、《赤地之恋》终于有了英文版。
不久之后,中文版也如天女散花般降临于世。
没有了可歌可泣的爱情,小说成了她此生唯一的希冀。
她有过消沉,有过痛心,但想到世上还有一个执着的梦,还有一个未完成的理想,她突然又从迷茫中清醒了过来。
这一年,她三十四岁,不老,也不再青春。
1955年深秋,黄昏渐近,夕阳晚照。
张爱玲背负着难民的身份,一个人踏上奔走异国的征程。她还不知道,未来将会面临怎样的遭遇,生活又将带给她怎样的挑战。上次离开,也是同样的黄昏。但不同的是,那时她风华正茂,满怀一腔热血,虽是远行,但终究有回来的一天。
而今,当她坐上“克里夫兰总统号”的轮渡,遥望愁云凝重的海陆时,突然有了几分失落和几分感伤。虽然要去的地方是美国,一个世界上很发达的国度,但那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浪漫唯美的文坛,更没有志同道合的笔友。她想起生死未卜的未来,就觉得像是被放逐到另外一个地方流浪。
站在甲板上,扶着粗壮的桅杆,她的心被黑如暗夜的潮水吞噬。在清风徐来的时刻,她忽然想起爱因斯坦临死前说的话——如果一个人在三十岁之前未达到科学上的成就,那他永远都不会有。一字一句,仿佛针扎。
永远都不会有?
她如今已经三十五了,早已过了三十岁。文学上依旧庸碌无为,未有拿得出手的成绩可言。难道她真的要应验爱因斯坦的遗嘱吗?还是,一辈子就这样沉沦下去,做一个流浪海外的漂客?
她不甘心,也不愿服输。
张爱玲一直固执地认为,美国将是她实现梦想的舞台。不假时日,她可以载誉而归,不用再躲躲藏藏。而世上的人,也终将抬起头来看她,不再是贬到尘埃里的蔑视。
不过,有一件事还是挺让张爱玲开心的。她即将离开之时,宋淇夫妇来到渡口送她。黄昏的秋风吹起张爱玲深黑色旗袍外的深黑色长丝巾,在一声声泪语的告别中,她渐行渐远,而宋淇夫妇仍旧在原地遥遥相望,传达着无尽无穷的思念。
大海,黄昏。
一生有多少梦被揉碎在遥远无垠的海岸线?连同她小小的执着,一起随着海鸥漫过波澜不惊的海面。
她从没想过,当签下难民法后,自己将如何过活。“克里夫兰总统号”并非一个“游轮”,它承载着张爱玲一生的命运,如今若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1953年,美国曾颁布了一条法令,也就是世人常说的难民法。张爱玲,正是在危急关头,在查理德·麦卡锡的担保下,签下了主宰她一生命运的合约。从今以后,她要长居海外,永生永世留在美国。
彼时,梦也好,泪也罢,忘不掉的,已忘掉的,都不重要了。
遥望远方,湛蓝色的是海,赤红色的是天。浮华的红尘早已将她的心掏空,剩下的不过是还能经受住风吹雨打的躯壳。
一阵长叹后,她闭上眼睛深吸着大海的气息。蓦然,清爽、舒适,一切忧愁都随着轻飘的浮云渐行渐远。
回到船舱后,张爱玲心中忽然泛起了太多的渴望。她铺开一张崭新的信纸,决定要和最好的朋友分享一路上的喜悦。信的开头,她亲切地写道:“亲爱的文美。”
但写完称谓后,她却突然止笔了。一声浅浅的抽泣响起,不响,也不沉闷,好像船外泛起的浪花,那样轻,又那样漫不经心。
——原来,虽然刚刚离开,她却已经止不住地想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