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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盖茨比
《了不起的盖茨比》是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的一部以20世纪20年代的纽约及长岛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小说描述了出身贫寒的盖茨比历尽艰辛不择手段地攫取财富,后来从一个穷光蛋变成人们心中的“了不起”的大富豪,又苦苦追求初恋时由于贫穷而失去的情人,再现了美国20世纪“爵士乐时代”的社会现实,揭示了“美国梦”的诱惑和破灭。小说文字短小精悍,结构错落有致并以典型的场面和行动、简洁、抒情的语言为读者提供了一部饱含韵味、极富美感的“尤为动人的美国悲剧”。
《了不起的盖茨比》被全世界的文学爱好者疯狂迷恋,深受村上春树、海明威等伟大作家的喜爱!
爵士时代“桂冠诗人”的精品之作,世界文学史上的“完美之书”,菲茨杰拉德为世人再现“古典爱情梦”。 20世纪全球百部英语小说第2名;《时代周刊》“百大经典小说”;兰登书屋“世纪百大经典小说”;英国水石书店“世纪百大小说”
译者前言
一 若干年前,在桂林参加中外传记文学年会,与会者被要求交一篇论文,我特怵头这种任务,就把我翻译美国著名作家约翰·厄普代克的《兔子富了》的前言改名为《美国人富了怎么活》,交差。想不到这次会议很认真,安排一个下午挨个发言,又要简短,不能超过十五分钟。我拿到发言名单,见上面的题目是《美人富了怎么活》。我纠正说打印者漏了一个“国”字,把我的发言搞得不好讲了。谁知一位很懂幽默的老学人说,《美人富了怎么活》才是个大话题呢,放开讲。全场一通哗然,鸡一嘴鸭一嘴的,等安静下来,我的发言时间到了,我只说了一句:那就烦劳大家看拙文吧。 美国人富了怎么活? 美国作家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代表作《了不起的盖茨比》,似乎就是专为回答这个问题而写。 书中的男主人公盖茨比英俊潇洒,志向远大:从过军,战功卓著;上过牛津,名牌大学生;白手起家,家趁万贯;出手阔绰,一掷千金;不仅开豪华车,还有自己的水上飞机……用他的老朋友沃尔夫西姆的话说:“这种男人,就是你喜欢领回家去,介绍给你母亲和妹妹的人。” 女主人公黛茜生得美丽,在青春绽放的岁月,身后总是跟着半打追求者。 “我”嘛,相貌堂堂,哈佛大学毕业生,健康向上,有情有义,在盖茨比惨遭杀身之祸后,“我”是唯一给死者张罗葬礼的人。 几个配角汤姆·布坎南、汤姆·威尔逊太太、乔丹·贝克小姐,个个都身强力壮,其中两位甚至算得上运动健将,只是头脑简单一些;就连为其妻复仇而射杀盖茨比后开枪自杀的威尔逊,也有一种病态美。 二 作者挑选的这几个俊男美女,构成了这样的关系:“我”,尼克·卡拉韦,在纽约城里做债券生意,住在长岛的西蛋,这里被一处灰堆场与纽约城隔开。这个灰堆场是一条灰埃无处不在的峡谷,灰埃在这里像麦子一样疯长,长成了山脊、山间、花园、房子、烟囱……和灰蒙蒙的空气弥合在一起;一溜灰色的汽车停下,一群灰色的人立即拿起铁锨蜂拥而上,折腾出一股穿不透的灰云。灰堆场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眼科医生竖立的一个经受风吹雨打的广告牌,上面有两只瞪得贼圆的大眼睛,藏在一副黄色眼镜后面,象征一个污秽的无益的世界。“我”的邻居是行踪诡秘的杰伊·盖茨比,宅邸豪华,而比宅邸更宏大更奢华的,是周末举办的聚会,人声鼎沸,高朋满座,灯红酒绿,乐声彻夜不断。盖茨比当兵时是穷少校,却与富家女黛茜发生了恋情,坠入爱河很深,但是黛茜终与富人汤姆·布坎南结了婚。“我”,尼克·卡拉韦,是黛茜的表弟,和汤姆做过大学同学。盖茨比通过“我”,和黛茜重温旧梦,且一发不可收拾,盖茨比几乎每天下午都约黛茜来豪宅里幽会,并且决定和汤姆公开挑明,要娶黛茜为妻。然而,汤姆和黛茜的婚姻也是“富富联合”,汤姆为了打马球,自己养着一个马队。汤姆是那种典型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男人,过盛的精力让他婚后一直拈花惹草;书中故事发生时他正和汽车修理铺的主人威尔逊的妻子默特尔·威尔逊如鱼得水,在纽约城里租下公寓,频频约会。默特尔的丈夫后来发现了隐情,把默特尔关在楼上。默特尔伺机逃离,冲上公路,被开车的黛茜撞死。盖茨比不顾一切地保护黛茜,而吓坏了的黛茜和汤姆言归于好,汤姆因为盖茨比意图夺走黛茜,加之正在为妻子报仇的威尔逊持枪威胁,他便告诉威尔逊撞死他妻子的是盖茨比。威尔逊费尽周折找到盖茨比,把盖茨比打死在他家豪宅的游泳池里,而后自己开枪自杀。 三 汤姆和黛茜的家,是一座红白相间的乔治朝殖民地风格的大厦,临水而立,十分触目。草坪从海滩开始,一直延展到门前,足有四分之一英里,日晷、铺砖小径和姹紫嫣红的花园,一应俱全。但是,与盖茨比的豪宅比,则是小巫见大巫了。宅邸的大小,决定了聚会规模的大小。“我”到表姐黛茜家拜访时只有三五人的聚会;汤姆约上情妇默特尔·威尔逊到纽约城里的公寓幽会,是六七个人的聚会;盖茨比的豪宅则乐声缭绕,不绝于耳,夜夜如此;饮食男女来来往往,像飞蛾翻飞,穿梭于浪声笑语、香槟酒和群星之中;到了周末,他的罗尔斯-罗伊斯车就成了一辆公共汽车,从早上九点钟一直到午夜,从城里接来一批批客人,而他的客货两用车像一只活泼的黄色虫子,赶着每班火车来接站。星期一,八个仆人,还有一个园丁,整天都在用拖布、刷子、锤子和花园剪刀,辛苦劳作,把前一天晚上纵情享乐的残迹一一清除掉;每个星期五,他都让供货商从纽约城运到豪宅前门五箱橘子和柠檬,每个星期一五箱子的橘子和柠檬便从豪宅的后门倾倒出来,堆成了没有果肉的果皮,小金字塔一般。他的豪宅是成百个客人和食客的聚会,有一个大乐队的助兴,有一轮又一轮的鸡尾酒的刺激,人们纷纷来白吃白喝图享乐……如若一个女客在聚会上撕破或弄脏了裙子,盖茨比会留下她的姓名和地址,一个星期后蒙受损失的女客人,便会收到一件崭新的昂贵的裙子。 更匪夷所思的,是他所以置办下豪宅,每个周末举办盛大聚会,惊动纽约城,为的是惊动他往昔的情人黛茜,因为她就住在对面,相隔一个海湾,一束绿光在隔海闪烁。盖茨比等待了五年,身居豪宅,一个周末又一个周末地举行豪华宴会,一掷千金地把闹闹哄哄的食客招引来,是因他以为某个周末会把黛茜吸引来。当他如愿以偿时,他领着黛茜在他的豪宅参观了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到了盖茨比的卧室时,他打开了两个厚重的高级衣橱,里面的西装、浴衣、领带和衬衫,码得像砖一样,一摞一摞的,十几层高。像孩子在雪地里打雪仗一样,他一件接一件地往地上抛衬衫,带条纹的、旋涡纹的、方格布的;珊瑚色的、苹果绿的、淡紫色的、淡橘色的、印度花纹的——直到黛茜不堪承受小山一样高的衬衫之重,一头扎进衬衫堆里,哇哇大哭起来。 四 黛茜是一个物质享受到极致的人,生在一个金钱说话算数的时代,用盖茨比的话说:“她话音里都是金钱味儿。”在她女大当嫁的妙龄,面对半打追求者,她需要各种力量——爱情的力量、金钱的力量、实用的物质力量——把自己团团围起来,汤姆·布坎南做到了:结婚的那天,一百多人乘坐了四辆私家车陪同,租用了整整一层高级饭店,送给妻子一串珍珠,价值三十五万美元。巨大的物质享乐,淹没了她和盖茨比年少时纯真的爱情。当她再见当初的情郎,且是一个家有万贯的情郎时,她的爱情表现得如同迷途的羔羊:想起当年汤姆迎娶她的豪华,她说她爱过汤姆;面对更奢华更英俊的盖茨比,她说她一直爱着盖茨比。聚会上酒喝多了,她告诉表弟“我”说,可以亲近一个夜晚,随叫随到。物质宠坏了的她,只要三五个物质的人在身边,她就会大惊小怪,让人注意她,在乎她,即便蜡烛火苗燎了一下,她都会咋呼起来:“快看啊,我的小拇指伤着了!”面对昔日的穷情郎、今日的大富豪盖茨比,她会深情地说:“我喜欢摘一片那样粉色的云彩,把你放上去,推着你转圈儿。”在巨大物质力量的驱动下,资质平平的她,竟也能说出如此色情而诗意的话! 最让人惊悚的,是她为了让她爱过的、正爱着的和想爱的男人聚在她身边,她举行了一次聚会。丈夫汤姆在家,情人盖茨比来了,“我”陪盖茨比来了,黛茜因此表现得格外任性。闷热难耐的天气,室内聚会都让人兴致全无,她却心血来潮,非要开车到纽约城里去消费。逛公园、看电影,想想都受不了,只好临时租了一家酒店的客厅打发无聊的时光。人无聊时容易滋事。鲁钝而醋劲十足的汤姆发现妻子和盖茨比四目相对,盯着对方看起来没完,便当众责问盖茨比“要在我家惹出什么样的祸乱”,谴责盖茨比和他妻子勾搭成奸,打乱了他的家庭生活和秩序。岂知这下正中盖茨比的下怀,他客气而有礼地回答说: “你妻子不爱你。她从来没有爱过你。她爱的是我。” 身为丈夫的汤姆有些发懵,本来混乱的头脑这下成了一脑壳糨糊:你们勾搭了五年了吗?可黛茜一直是爱我的,现在还爱着我。她只是脑子里有些愚蠢的念头,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干什么。我也一直爱黛茜,虽然,总有那么一阵子,我会寻花问柳图快活,自己也充当傻瓜,可我总会悬崖勒马,心里始终是爱她的……再没有一个混乱的头脑引发的混乱不可思议,汤姆把这样一个头脑演绎到了极致,以致在场的人都跟着他不同程度地混乱起来,跟着他的指挥团团转,他们不欢而散时他貌似大度地让盖茨比开着豪华车把黛茜领走,他开着自己的小轿车拉着“我”和贝克小姐随后回家。黛茜这下乱了方寸,坐在盖茨比的豪华车上难以平静,提议让她来开车也许会转移注意力,让她渐渐平静下来,结果她更加心神恍惚,心猿意马,终把汤姆的情妇默特尔·威尔逊撞烂了乳房,当场毙命,令人说不清是宿命还是报复。 五 成百成百的宾客涌来白吃白喝盖茨比的盛大聚会,对主人盖茨比的议论却只有一个调子:“他是一个倒卖私酒的贩子。”或者:“他曾经杀死过一个人。” “我”是他的邻居,很长时间里难得有机会和他正式见面,更多的时候是看见他站在自己豪宅的高高台阶上,在黑漆漆的夜空下,久久地张望海湾对面那一缕绿色的光——那意味着黛茜的家。“我”终于收到请柬去参加他的周末大聚会时,一直没有见到主人,以至于发生了这样戏剧性的场面: “好多了,”我又向我新认识的熟人转过身子。“这对我来说是一次不同寻常的聚会。我还没有见过那位主人呢。”——我向远处那道看不见的树篱挥了挥手——“这个叫盖茨比的人,让他的司机送过来一个请柬。” 他看了我一会儿,仿佛他没有听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就是盖茨比。”他突然说。 “什么!”我惊叫道,“,真是冒昧。” “我还以为你认识呢,老伙计。恐怕我算不上一个很好的主人了。” 盖茨比不仅神秘,还很忙。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被打来的电话打断,不得不去接电话。这就是他做生意的形式,似乎只要电话的两头通了话,他的买卖就做成了。看得见的,是他开了许多家药店;看不见的,是他的药店里贩卖酒精。他行踪诡秘,说话也真真假假: 我是中西部一个资产不菲的人家的儿子——现在家族的人都去世了。我是在美国养大的,不过是在牛津受的教育,因为我的所有祖先都在牛津接受了多年教育。这是一种家族传统。 我家族的人全都去世了,我一下子继承了一大笔钱。 牛津毕业后,我像一个年轻的酋长,遍游欧洲的大都市——巴黎、威尼斯、罗马——收集珠宝,主要收集宝石,参加大型打猎活动,学习一点绘画,只是一些自己闹着玩儿的活动,试图忘记很久以前发生在我身上的伤心事儿。 然后战争来了,老伙计。这下得了大救,我不顾一切地找死,但是我好像生就一条神灵保佑的命。战争一开始,我就接受了中尉军官的任命。在阿贡森林的战役中,我率领我的机枪营的残部冲锋陷阵,深入敌阵过深,导致半英里的两翼的断层,后面的步兵无法及时赶上来。我们在那里坚守了两天两夜,一百三十名士兵,十六挺刘易斯机关枪,等步兵最后赶上来,他们发现三个德军师的徽章,死伤人数堆积如山。我因此被提升为少校,每一个同盟国政府都给我颁发了一枚勋章——就连门的内哥罗,亚得里亚海边的小小门的内哥罗,都给我授勋了。 这是盖茨比决定跟“我”交朋友的开场白,你很难相信四段文字四百四十五个字里,只有他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立过功、因此可以在英国或者法国的大学上学,是不折不扣的事实。其余都是自己编的,云苫雾罩的,“我”正是在揭开盖茨比的一切云与雾的过程中,认清了哪些是事实,哪些是浮夸,哪些是遮掩,发现了真实的盖茨比。 六 真实的盖茨比,如同他的同时代的美国青年一样,在做美国梦,在实现美国梦。整个19世纪,是美国工业突飞猛进的时期。名垂美国发展史册的工业巨子,如凯泽和洛克菲勒等等,都是弄潮儿,在书中都有反应。虚构中的盖茨比,以这些现实中的幸运儿为榜样,不甘心在家乡做一辈子农夫或小商小贩,沿着苏必利尔湖南岸寻找出路,碰上了百万富翁丹·科迪,在美国蓬勃发展、奢靡浮夸的世界里闯荡了五年,摸清了向上奋斗的路数,给他以后的飞黄腾达奠定了基础。他参军退伍后,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身份,在深谙处世之道的犹太人沃尔夫西姆的指点下,他一路打尽了法律的擦边球,巧取豪夺,坐拥金钱,成了众人仰望的成功人士。 在飞速发展的工业社会,捷足先登、非法占有、占地为王、掠夺资源、巧取豪夺等等弱肉强食的莽林法则,似乎就是一个人发家致富不可颠覆的规律。工业社会里太多的成功人士的背后,都有一段不可告人的经历,但是一旦成功,攫取巨额资产,便会人模狗样,或是道学先生。农业社会一年一秋的劳作和等待,不再是衡量付出和收获的标准。日新月异的工业社会,付出越少,收获越多,越是成功。等待时间越短,收获数额越大,越值得称道。最好一夜暴富,一觉醒来身价百万。这些经历,盖茨比都具备,盖茨比因此而了不起。 不过,盖茨比真的了不起吗? 盖茨比真的了不起,不妨先来看看他小时候的一份作息时间表: 起床六点上午 哑铃锻炼和爬墙六点十五至六点三十分〃 学习电力,等七点十五至八点十五分″ 功课八点三十至四点三十分下午 棒球和体育四点三十至五点″ 练习讲演、姿势以及运用五点至六点″ 研究各种基础发明七点至九点″ 总决心 不到沙福特家或者(一个名字,难以辨认)浪费时间 不吸烟,不嚼烟 隔天洗一次澡 每星期读一本修身养性的书或者杂志 每星期节省五块钱(涂掉)三块钱 善待父母 用盖茨比的父亲的话说:“真是让你刮目相看呢。”从小有这样一份决心难能可贵,长大成人并飞黄腾达后还能坚持这样一种决心,尤为难能可贵。无论他举办的聚会有多么奢华,他都不抽烟不喝酒,洁身自好。他身居豪宅,自己的卧室却极其简朴。他的豪宅里不设书房,却建立了一个奢侈的图书馆,让一个戴了猫头鹰眼镜的知识分子都大跌眼镜,以为书架上的书是“做工精良、持久耐用的空壳儿”,实际上是一本本实实在在的印刷品。盖茨比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 七 毫无疑问,盖茨比的美国梦,最核心的部分,是他对黛茜一往情深。黛茜是他有生以来交往的第一个姑娘,却因黛茜是富家小姐,让他们的交往总隔着一道无形的铁丝网,他只能打着各种虚假的大言不惭跟黛茜谈情说爱,让黛茜感觉他来自门当户对的社会阶层。黛茜人美,黛茜的家在他看来更美,美得深不可测,美得森严壁垒,他身置其中大气不敢出。但是,他有年轻人的血气,在一个安静的十月夜晚占有了她,因为他很清楚他穷得没有真正的权利触摸一下她的手。这更让盖茨比意识到财富的巨大魅力和神秘:黛茜仅仅因为家庭富有,便会像银子一样银闪闪的,高居穷人的火热的挣扎之上,既安全又骄傲。 我无法向你描述我发现我爱上黛茜时有多么惊诧,老伙计。我有一阵子甚至希望她甩了我,但是她没有,因为她也爱上我了。她因为我无所不知而爱上我,其实只是我知道她所不知道的东西……哦,我陷入这样的状态,各种志向打算统统抛之脑后,每时每刻都向爱河深陷下去,突然之间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盖茨比如是说。 盖茨比动身去海外的最后一个下午,抱着黛茜坐了很久,相对无语,无声胜有声。在深秋的日子,屋子里生起了火,黛茜的脸颊红扑扑的。他随着黛茜时不时地扭动,一点点改变着自己的胳膊的姿势,把万般温情通过肉体传达给黛茜。一次接一次,亲吻没有够。下午的时光成全他们,让他们静静地待了好久,仿佛因为第二天就要到来的长期的劳燕分飞,刻意留给他们一种深刻的记忆。他们耳鬓厮磨过,彼此心心相印。然而,黛茜最终嫁给了汤姆,这让他难以接受,仿佛煮熟的鸭子突然展翅飞了,让他刻骨铭心。他富有了,那只是他的美国梦的一部分,没有他心爱的女人来和他一起享受这个梦,这个梦就永远不会是完美的。他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仿佛要抓住一股空气,留住黛茜与他一起共谋的温馨的甜美的场所的一鳞半爪。他知道一切都一闪而过,失去了最鲜嫩最美好的部分,但是他一心想旧梦重温,把不可能变为可能。他的生活打那以后被搅乱了,被颠倒了,但是他要是能回到某个始点,慢慢地耐心地靠拢过去,他相信他能找回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东西。 黛茜开着他的豪华车撞死了人,惶惶不安地躲进了她自己的家,他却担心粗鲁的汤姆会因为不愉快的分手而加害她,因此躲在他们家外面的黑地里守着,一直等他们夫妇相安无事,上床睡觉。他应该躲出去避避风头,却因他担心黛茜发生意外,坚决待在他的豪宅等待消息。他对爱情是如此盲目,以为黛茜一样爱他,会因为他们两个的爱情承担这场交通事故的责任,从来没有想到黛茜和丈夫在人命关天的时刻会攻守同盟,推卸责任,溜之大吉。在“我”再三提醒下,他还是不为所动,以致坐以待毙。 这与其说是一个多情男子的爱情故事,不如说是一个精英男人的坚守情操,尤其这个男人很清楚他心爱的女人“话音里都是金钱味儿”。这种坚守的情操,是古老的浪漫精神在现代人身上的活灵活现。如果说盖茨比有什么了不起的话,这种情操是他之所以了不起的坚实基础。 八 毫无疑问,“我”在书中一直充当不可或缺的灯泡。“我”所以不可或缺,是因为在我这只近乎放大镜的灯泡下,读者可以窥见这日新月异的世界的真相。盖茨比的虚饰、真实与担当;黛茜的无知、贪婪与无情;汤姆·布坎南的肉欲、鲁钝与毫无责任感;“我”那若即若离的情人乔丹·贝克的傲气与不诚实;犹太人沃尔夫西姆冷酷的世故;盖茨比老父亲坚守的传统;芸芸众生的猪狗般的生活状态、随波逐流和无情无义……无不在“我”这只雪亮的灯泡下原形毕露。“我”所以不可或缺,是“我”会以自己的行动让世人明白,当今这世道,不管我们嘴上说什么,我们的行为几乎全部表明,人活一生除了在这个世界上出人头地别无任何理由,只为获得大量的物质享受,只为获得一份优厚的薪水。人是一种动物,之所以存在只是为了活着时活得快活,之所以学习知识是为了过上一种更好的生活,之所以学会如何享受更好的生活,是让享受的方式务必不至于毁掉已经过上的更好的生活。 灯泡的光芒在光天化日之下是无效的,恰恰在这样无效的效果中,它把盖茨比的葬礼呈现给读者,让读者感受到飞速的致富的工业社会,世态炎凉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成百成百地涌来白吃白喝的饮食男女,竟然没有一个前来送盖茨比一程;或远或近的朋友和熟人,竟然连个电话也没有打来慰问一声;甚至黛茜这样的让盖茨比朝思暮想的爱人,也竟然没有送来一句悼词或者一朵白花! 我们一行三辆车到达了墓地,在紧密的蒙蒙细雨里停在了墓园门口——第一辆是灵车,漆黑一团,湿漉漉的,然后是盖兹先生、牧师和我乘坐的大轿车,再后面是四五个仆人和西蛋来的邮差乘坐的盖茨比的旅行车,车身也都湿透了……那个戴猫头鹰眼镜的人竟然来了,三个月前的那个夜晚,我发现他在那个图书馆对盖茨比的图书赞叹不已。 多么凋零、湿冷又意味深长的送葬场面!那些饮食男女,都像汤姆和黛茜一样,都是那种不管不顾地享受这个富足起来的世界的人;他们只会破坏东西,毁坏生灵,得尽好处,然后龟缩到他们拥有的钱财里,龟缩到他们一味索取的状态中,龟缩到他们继续投机取巧的安乐窝里,让别人收拾他们留下的烂摊子。然而,“我”依然相信,明天我们还会继续往前跑,跑得更迅猛,两臂伸展得更长,去拥抱一个总会到来的阳光灿烂的早晨—— 大家都设想自己具备至少一种主要的美德,而这就是我自己的美德:在我所认识的人中,我是为数不多的诚实人之一。 盖茨比去了,已经遥不可及,但是我聊以自慰的,是在他生活得活蹦乱跳时,我隔着草坪朝他大声吆喝过:“他们是一伙下三烂。那伙混账东西统统加起来也不如你一根毫毛。” ......
斯科特·菲茨杰拉德(1896—1940),美国小说家,“迷惘的一代”代表作家和“爵士时代”的桂冠诗人。著有长篇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人间天堂》《美与孽》《夜色温柔》及100 多篇短篇小说。其代表作《了不起的盖茨比》生动地展示了大萧条时期美国上层社会“荒原时代”的精神状态,被誉为20世纪伟大的英文小说之一。
一
在我年幼懵懂的岁月,动辄就受会到伤害。父亲给了我一个忠告,一直以来在我脑海里盘桓不去。 “不论什么时候,你想开口苛责别人了,”他跟我说,“务必记住,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你这样吹毛求疵的优势。” 他把话点到为止,不过我们爷俩说话投机实属少有,话说半句都嫌多,我明白他一贯话中有话意犹未尽。这样一来二去的,我就养成了欲言又止的习惯,所有看法都能不说就不说,这一习惯给我开发出来许多十分少见的品质,同时也让我成了不少缠磨老手的牺牲品。这种品质出现在一个正常人的身上,不正常的脑子一下子就能察觉出来,缠磨上。这样一来,其结果是,在大学里,我被人家说成政治家,很是冤枉,就是因为我暗中了解了那些放浪形骸的无名的人们隐秘的糟心事儿。多数知心话都不是刻意寻求的——我往往假装睡着了,走神了,要么做出一种敌视的不耐烦劲头,因为这时候某种无误的迹象让我意识到,一场掏心窝子的诉说在地平线上瑟瑟抖动,按捺不住了;因为年轻人掏心窝子的诉说,或者至少他们表达自己的措辞通常都是拾人牙慧,被各种显而易见的禁忌搞得词不达意。满脑子想法却三缄其口,那本就是遥不可及的希望。假如我遗忘基本的礼仪的意识,是生来就打成了大小不一的包袱的,如同我父亲世故地劝告过,而我世故地反复付诸实践,我还真有点担心会听漏什么东西。 够了,对我这种容忍的本领吹嘘一番后,我还是得承认,这种容忍终归是有度的。行为可以建立在坚硬的磐石上,也可以建立在湿软的沼泽地里,但是容忍到一定程度,我就不在乎它建立在什么东西上了。去年秋天,我从东部回来时,我感觉自己想让这世界穿上统一制服,永远受到一种道德的关注;我不再想碰头撞脑地满世界乱跑,利用奔波的优势窥探人心。只有盖茨比,用其名字为这本书取名字的人,不在我的这种反应之内——盖茨比,代表了我从心眼儿里看不上的所有东西。如果人品是一连串不间断的成功的姿态,那么他身上有一些绚烂的东西,有一些对生活前景高度敏感的东西,仿佛他和一台万里之遥的记录地震的精密仪器紧密相连。这种反应和软绵绵的敏感性毫无关联,哪怕赋予“富于创造的气质”之名的荣誉——它是一种实现希望的超凡的天赋,一种浪漫说来就来的气质,我在别人身上从来没有见识过,而且很可能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不——盖茨比最终证明全都是对的;让我暂时对世人流产的愁绪和短暂的喜悦失去兴趣的,是追逐盖茨比的东西,是在他的梦境尾随之中飘飞的肮脏的灰尘。 我家三代在这个西部城市里一直是名门,家底殷实。卡拉韦家族可谓一个旺族,我们家族的传统源自巴克卢列位公爵,我们这条支脉上的实际远祖是我祖父的兄长,来到这里时已经五十有一,找了一个替身去参加内战,自己开始做五金批发的生意,我父亲今天还在此行发财。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位远祖,但是人们说我长相很像他——和我父亲办公室悬挂的那幅面部表情生硬的画像尤有相同之处。1915年,我从纽黑文毕业,正好和我父亲相隔了四分之一世纪,稍后,我参加了那场条顿人大迁徙,就是尽人皆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我参加那场反击战奋不顾身,回来后还冲劲十足。可中西部这地儿不是世界炽热的中心,现在好像是这宇宙参差不齐的边缘——因此,我决定到东边去,学做证券生意。我认识的人都在做证券生意,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证券生意养住一个单身汉是没有问题的。我的婶子大娘和叔叔伯伯都在谈论证券生意,仿佛他们在为我挑选一所预习学校,最后终于说“嗯,这就好,这就好”,个个脸色凝重,意犹未尽。父亲同意供给我一年学费,一再延宕之后,我终于来到了东边,我想,这下要扎下根来,说这话是1922年春上了。 马虎不得的事情是在城里找到房子,不过那是一个温暖的季节,而我刚刚离开一个草坪连绵、树木荫翳的地域,因此,当办公室里的一个年轻人提议我们在城乡结合小镇一块儿租下一座房子时,听起来是一个很受用的主意。他找到了那座房子,风吹雨淋的条板建成的凉台平房,月租八十块,可是到了最后时刻,公司派遣他去华盛顿,我只好一个人去了那个城乡接合部。我带了一只狗——至少我和它相处了几日,不久它跑掉了——一辆道奇车和一个芬兰女佣,她给我铺床叠被,做早餐,一边在电炉边嘟嘟哝哝说些芬兰语格言。 打发一天的日子很孤寂,就这么过着,一天早上一个比我晚搬来的人,在路上拦住了我。 “你知道西蛋村怎么走吗?”他问道,一筹莫展的样子。 我如实相告。我接着往前走时,就不再是一个人了。我成了一个向导,一个探路人,一个原住户。他不经意间让我享有了远亲不如近邻的那份自由。 艳阳高照,树间绿叶蓬勃生长,好似高速影像里那些飞速生长的东西,我触景生情,油然相信,夏季来临,生活又要开始一轮了。 首先,要读的东西多不胜数,新生的草木呼出了新鲜空气,颐养的健康可以从中大受裨益。我购买了十几本关于银行、信贷和风险投资的书,它们就码在我床头的架子上,红的红,金的金,像刚刚从模子里印出来的新钞票,等待我去里面寻找只有迈达斯、摩根和米塞纳斯了然于心的金光闪闪的秘密。另外,我眼光放得很远,也在阅读许多别的书籍。我在大学对文学很热衷——有一年我为《耶鲁新闻》撰写了一系列整肃而明快的头版文章——现在我打算把这些东西都带回我的生活里,再次成为浅尝辄止的全面专家,一个“无所不能的人”。这话可不是一句警句——只从一个窗口眺望,生活毕竟更富有功成名就的色彩。 我在北美一个最罕见的社区租到一所房子,只是一个巧合。它位于那个狭长的闹闹哄哄的岛上,是从纽约正东方向边上延伸出来的——置于别的自然的千奇百怪的景色中,它由两块陆地组成,十分别致。距离纽约城二十英里,形同一对巨大的禽蛋,轮廓一模一样,只有一个殷勤的海湾从中间一分为二,一直延伸到了西半球海域最温馨的水域,即长岛海峡的湿润的大空场。它们算不上完美的椭圆形——很像哥伦布故事里的那个鸡蛋,它们都在接触端被磕平了——但是它们形体上的相似一定是凌空翱翔的海鸥永远大惑不解的根源。对于不能凌空飞行的生物来说,更令人兴趣不减的现象是,除了形状和大小,凡是有特点的地方都不尽相同。 我住在西蛋,就是——嗯,两个蛋中不那么时髦的那个,尽管形容两者的诡谲之处以及两者之间不乏一点不祥的对比,这是最肤浅的说法。我的房子就在蛋尖尖上,距离海湾只有五十码远,夹在两座大宅邸之间,它们的租金都在一季度一千二百块到一千五百块左右。我房子的右边的那座按任何标准衡量,都算得上庞大的建筑群——它是名副其实地模仿诺曼底某座市政府大厦修建起来的,一端耸立着一座塔楼,清清楚楚地映现在稀疏须子般的新常春藤间,一个大理石砌起的游泳池,四十多英亩草坪和花园。这就是盖茨比的豪宅。或者,更确切地讲,因为我不认识盖茨比先生,宅邸里住着一位叫盖茨比的绅士。我自己的房子只能算作不入眼的所在,幸亏不入眼的程度很有限,一直为人忽略,这样我才能眺望到一片水域,还能看到邻居家的一角草坪,而且备感舒心的是和百万富翁做邻居——这一切受用一月只用花八十块钱就行了。 殷勤的海湾对面,时尚的东蛋上一座座白色宅邸映现在海水里,粼粼波光,夏季的故事在我驱车去汤姆·布坎南夫妇家用餐的那个夜晚,就真的开始了。黛茜是我的远房表妹,而汤姆是我在大学认识的。第一次大战结束后不久,我和他们在芝加哥共度了两天。 黛茜的丈夫,身体条件没的说,曾经是纽黑文橄榄球攻防两端最能冲锋陷阵的锋线队员之一——也可以说就是国家队员,是那种二十一岁上就达到了如此顶级优秀之列的人物,此后凡事都难免巅峰不再的嫌隙。他的家庭富得流油,财源滚滚——即便是上学期间,他都挥金如土,遭人诟病——而现在他已经离开了芝加哥,举家东迁,那架势能让你屏息凝神:比如说,他从森林湖把马球矮马一窝端来了。在我自己这代人中,一个人阔气到这样的地步,简直是匪夷所思。 他们为什么到东部来,我不清楚。他们曾经在法国生活过一年,无须什么特别的理由,然后,只要哪里有人打马球,同是富人,他们就永不停歇地忽而到这里,忽而到那里,飘忽不定。黛茜在电话里说,这次东迁是一次永久性挪动,然而我才不相信呢——我虽然窥测不到黛茜的内心,但是我感觉汤姆会一直漂移下去,心怀一点怅惘,追寻那一去不复返的橄榄球特有的激动人心的肉搏战。 顺理成章,在一个暖融融的晚风习习的夜晚,我驱车到东蛋,去拜访我几乎一无所知的两个老朋友。他们的宅邸比我预料得还要煞费苦心,是一座十分触目的红白相间的乔治朝殖民地风格的大厦,临水而立。草坪始于海滩,一直延展到前门,足有四分之一英里,越过了日晷仪、舖砖小径和姹紫嫣红的花园——最后到达宅邸时,在鲜艳的藤蔓中沿边辗转腾挪,仿佛奔袭一路终于消停下来了。宅邸的前面点缀了一溜法国窗户,这时反射出金闪闪的光亮,对温暖多风的下午敞开大门;汤姆·布坎南穿着骑马服,两腿分开,站在前廊里。 自打纽黑文岁月以来,他发生了变化。现在他成了三十郎当的汉子,身体健硕,头发呈浅黄色,一张相当冷酷的嘴,一副目空一切的神色,两只炯炯有神的傲慢的眼睛在脸上建立了统治优势,让那副尊容总是咄咄逼人地向前逼进。即便穿上具有女性优雅的骑马服,都遮掩不住他身体蕴藏的巨大力量——他好像把那些亮闪闪的靴子撑得满满的,他不得不把靴子顶端的鞋带都系得紧紧的,他的肩膀在单衣服下活动时,你都能看见一大块肌肉在移动。这是一个能够倒拔垂杨柳的身板——一尊让人痛苦的身躯。 他说话的声音,一种沙哑的男高音,让他传达出来的那种强悍劲头更胜一筹。那种声音里有一丝老子为尊的蔑视,哪怕面对他喜欢的人——纽黑文憎恨他这种霸道劲头的大有人在。 “喂,别以为我在这些事物上的观点是一言九鼎,”他好像在说,“只是因为我比你强壮,更有男子气概。”我们同在高年级学生联谊会,我们却从来算不上过从甚密,但是我一向感觉他认可我,很想让我像他一样,以他自己那种生硬的、挑衅的渴望喜欢他。 在阳光明媚的门廊里,我们聊了一会儿。 “我在这里弄到了一处令人垂涎的地方。”他说,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骨碌碌地转动。 他用一条胳膊把我转过来,他那肥硕的大手指向了前面一幕狭长的景色,包括一个下沉式意大利花园,芳香四溢的玫瑰,一艘狮子鼻状汽艇,随着波浪触碰着岸边。 “这地儿原本是德梅因的,一个做石油生意的人。”他又把我转回来,客气却突兀。“我们进屋吧。” 我们走过一条高高的门道,进入一个明亮的玫瑰色空间,两端都是法国式窗户,和这空间脆弱地连接在一起。窗户半掩着,耀眼的白光和室外清新的绿草对比鲜明,看去好像青草长进了房子里一截儿。习习凉风吹进了屋子,把一头的窗帘撩起来,如同淡色的旗帜从另一头飘了起来,迎风招展,卷向天花板那幅霜雪覆盖似的婚礼蛋糕图案,然后在酒红色地毯上起伏波动,在上面投下一道影子,如同大风在海面上兴风作浪。 屋子里唯一岿然不动的物件是一张巨大的长沙发,两个年轻的女人在上面坐着,仿佛坐在一个拴得死死的气球上。她们都身穿白色衣服,裙装在飘拂,窸窣作响,仿佛她们在这大宅里短暂飞行了一阵子刚刚落地。我一定是失神地站了一会儿,聆听窗帘的飘拂和拍击声,以及墙上一幅画的呻吟声。接下来响起一阵隆隆之声,是汤姆·布坎南把后窗户关上了,穿堂风一下子在屋子里消失了,窗帘、地毯和两个鼓鼓囊囊的女人慢慢地落到了地上。 比较年轻的女人,对我来说是陌生人。她在沙发上伸展得笔直,纹丝不动,只是下巴颏儿微微抬起来一点,仿佛什么东西很可能要倒下去,她须抬起一点下巴来保持平衡。如果她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我,她没有流露一点迹象——确实,我进屋子打扰了她,小声表示歉意,差一点把自己吓着了。 另一女郎,黛茜,做出要起来的样子——她稍稍向前欠了欠身子,露出一脸诚意的表情。随后她笑了,一声荒唐却好听的短促笑声,我于是也跟着笑起来,向前迈几步进了屋子。 “我都——都幸福得瘫在沙发上了。” 她又笑起来,仿佛她说了什么非常俏皮的话,而且拉着我的手等了一会儿,抬头打量我的脸,发誓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她这么想看见的。这就是她的说话方式。她使了一个眼色,嘟嘟哝哝地说那个平衡身体的女孩姓贝克。(我听人家说,黛茜嘟嘟哝哝说话,就是想让人往她身上靠近;一种南辕北辙的吹毛求疵,丝毫无损媚人之处。) 不管怎样,贝克小姐的嘴唇还是上下碰了碰,她冲我点了点头,几乎觉察不到是在点头,然后她旋即把头挺了挺直——她保持平衡的那东西明显地倾斜了一点,这让她委实吓了一跳。我的嘴唇不由得又是一声道歉。几乎所有旁若无人的表现,都会让我由衷敬佩。 我回头看了看我的表妹,因她开始问我一些问题,声音很低,却依然有些颤抖。这种声音,耳朵要紧赶慢赶地跟上,仿佛每句话都是一连串音符的排列,一旦弹奏过就再也不重复了。她的脸色悲戚戚的,因为其中有明亮的东西而显得可爱,两只明亮的眼睛,一张明亮的热情的嘴,但是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兴奋,男人们一旦留意过就很难忘记了:一种吟唱的强制,一声悄声的“听啊”,一种保证,说她干过一些快活的激动的事情,不久前的事儿,因为快活的兴奋的东西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徘徊不去。 我告诉她,我到东部来的路上,在芝加哥停留了一两天,十几个人都要我向她问好。 “他们都想我了吗?”她大惊小怪地喊道。 “整个城市都很萧条。所有的汽车都让人把后轮涂成了黑色,像致哀的花圈,北边湖岸一带,整宿都听得见悲恸不已的苦叹。” “多么多姿多彩啊!我们回去吧,汤姆。明天就走!”然后她话锋一转补充说,“你应该去看看那个婴儿。” “我是该去看看的。” “她睡着了。她三岁了。你还没有见过她吧?” “还没有。” “嗯,你应该去看看她。她——” 汤姆·布坎南一刻也不停顿,在屋子里飘来荡去的,这时停下来,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你在干什么,尼克?” “做证券。” “跟谁做?” 我如实相告。 “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他武断地说。 这话让我很不受用。 “你会听说的,”我干脆地答道,“只要你在东部待着,会听说的。” “啊,我会待在东部的,你不用操心,”他说,瞅了一眼黛茜,随后回看着我,仿佛因为什么事情更加警惕起来。“我要是还到别的地方去,那就是大笨蛋一个。” 这时贝克小姐插话道:“绝对!”她冷不丁地来一句,把我吓了一跳——自从我进来这屋子,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很显然,像我一样,这话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她打了一个哈欠,接着一连串干脆利落的动作,倏然一下站到了屋子的中间。 “我快成僵尸了,”她诉苦说,“我都记不得在那沙发上躺了多久。” “别看我,”黛茜反击道,“我整整一个下午都在努力把你打发到纽约去。” “不要了,多谢,”贝克小姐说,冲着刚从餐厅端过来的第四杯鸡尾酒,“我在接受严格的训练。” 她的主人打量着她,满腹狐疑。 “哼,你在训练!”他举起他的酒杯一饮而尽,仿佛那玻璃杯下只有一滴酒,“我不明白你怎么把事情搞定的。” 我看着贝克小姐,疑惑她“搞定”了什么事情。我喜欢打量她。这姑娘条很顺,乳房不大,身材挺挺的,像年轻的军校学员,阔肩挺胸,身姿毕现。她那两只灰色的回避阳光的眼睛对我回眸而视,在一张倦态的迷人的幽怨的脸上显得客气而神交,充满好奇。我这时突然想到,我见过她,或者见过她的画像,说不清在什么地方。 “你住在西蛋,”她用不屑的口气说,“我认识那里的一个人。” “我是谁都不认识——” “你一定认识盖茨比。” “盖茨比?”黛茜抢话说,“盖茨比是干什么的?” 我还来不及回答盖茨比是我的邻居,晚餐宣布就绪了;汤姆·布坎南不由分说把他的强有力的手臂插进了我的胳膊下,把我从客厅强拉出来,仿佛他在往另一处布局挪动一枚棋子。 两个年轻的女子身姿窈窕却显得有些慵懒,两只手轻轻地搁在胯上,赶在我们前边走进了那条通着面朝落日的玫瑰色门廊,只见餐桌上四支蜡烛在渐息的晚风中摇曳。 “为什么点上蜡烛?”黛茜表示不满,紧锁眉头。她用纤指一一把蜡烛扑灭。“再有两个星期就是一年中最长的日子,”她眉飞色舞地打量一下我们,“你们不总是对一年中最漫长的日子翘首以待吗,怎么会忘掉呢?我总在盼望一年中这最长的日子,把它记得死死的。” “我们应该规划一下。”贝克小姐一边打哈欠一边说。 “好呀,”黛茜说,“我们怎么规划才好呢?”她转向了我,一筹莫展的样子。“人们都怎么规划呢?” 我来不及回答,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的小拇指,惊惧的神色充满了两眼。 “快看啊!”她诉苦说,“我把小拇指伤着了。” 我们都争相看去——只是指节弄黑了、弄青了而已。 “都怨你,汤姆,”她谴责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结果是故意的。嫁给一个鲁莽汉子,块头大,身量足,彪形的人种,就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可不喜欢‘彪形’这个词儿,”汤姆不容分说地反对道,“哪怕是开玩笑都不爱听。” “就是彪形嘛。”黛茜不依不饶地说。 时不时,黛茜和贝克小姐同时说话,互不相让,却只是打趣一番,根本不是在闲聊,言谈话语都显得轻薄寡淡,一如她们白色的裙装以及无视一切欲望的没个性的眼睛一样。她们身在餐桌边,接受汤姆和我在场的事实,只是出于客气做出一种喜欢的样子,陪我们或者被我们陪着。她们知道晚餐很快就过去了,稍晚一会儿这个夜晚也会过去,心不在焉地打发掉了。这和西部截然不同,那边一个阶段接着一个阶段,紧赶紧,一直热闹到结束,预料的东西一个接一个都失望了,要么就是紧张兮兮地为每寸光阴担心害怕。 “你让我感到没有文明了,黛茜,”我喝过第二杯带有软木塞味道的、相当难忘的红葡萄酒时,我实话实说道,“难道你不能说说庄稼收成或者什么别的话题吗?” 我说这话只是随口而出,没有什么特别意思,但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反响大出意外。 “文明正在分崩离析,”汤姆用词强烈地开口道,“我对世事算看透了,成了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你看过那个名叫戈达德的人写的《华丽帝国的沉浮》吗?” “哦,没有。”我答道,对他的口气很是吃惊。 “嗯,那是一部很不赖的书,世人都应该看看。书的主旨是:如果我们白人不提高警惕的话,白色人种将会被彻底淹没。里面讲的都是科学的内容;都是被证明了的。” “汤姆越来越深刻了,”黛茜说,脸上流露出没有思想的悲哀的表情,“他读那些深刻的书,里面都是大长单词。我们说过的那个单词叫什么来着——” “哦,这些书都是很有科学道理的,”汤姆紧扣话题不放,很不耐烦地看了黛茜一眼,“这个家伙把全部事情都讲清楚了。现在就看我们的了,我们可是统治种族,要时刻警惕,否则别的种族就会掌控时局了。” “我们已经把他们打败了。”黛茜嘟哝道,对着强烈的日头直眨眼睛。 “你应该生活在加利福尼亚——”贝克小姐开口道,但是汤姆重重地挪动椅子,把她的话打断了。 “这种看法就是说我们都是北欧民族。我是的,你是的,你也是的,而且……”犹豫片刻后轻轻地点一下头,把黛茜也算上,然后冲我眨了眨眼睛,“我们生产出来构成文明的所有东西——,科学和艺术,所有这类东西。你们明白了吗?” 他注意力集中,有些东西还很动人,仿佛他自以为是的高论,比古人更精准到位,却还意犹未尽。就在这当口,屋子里的电话响了,管家离开门廊去接,黛茜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当口,向我探过身子。 “我来告诉你一个家庭秘闻,”她热情洋溢地悄声说,“是说那个管家的鼻子呢。你想听听有关管家鼻子的事儿吗?” “我今晚就是冲这个才来的。” “哦,他原本不是一个管家;他原来是在纽约一户人家做银器打磨的,那家有一套银器供两百多人使用呢。他得一天到晚打磨银器,日久天长的,这活儿就开始影响他的鼻子了——” “事情越来越糟糕。”贝克小姐从旁搭话说。 “没错。事情越来越糟糕,最后他不得已放弃了这个位置。” 这会儿,最后一缕阳光落了下去,在黛茜容光焕发的面容上留下了浪漫的关爱;她的声音逼迫我向前探着身子,大气不敢出,竖起耳朵聆听——接着,阳光暗淡下去,每缕阳光离开她都恋恋不舍,难免遗憾,如同孩子在暮色中离开一条令人向往的街道。 管家回来了,在汤姆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汤姆听了皱起眉头,把椅子往后挪了挪,一声不响地走进了屋子,什么也没有说。好像汤姆的离去让黛茜的内心什么东西一下子醒过劲儿来,她又向前探过身子,声音有了热情,像唱歌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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