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体》一书由10篇各自独立的论文构成,书名取自其中的第七章,阿甘本在本书中探讨了创造与救赎、当代性、威尼斯幽灵、人格身份、复活的荣耀身体、裸体等一系列问题,但看似零散的篇章结构中贯穿着的是同一个主题,那就是用非功用性概念来探讨各种既有秩序对工作和功用的建构,从而在批判现实和观念的基础上打开各种可能性。这也是作为政治哲学家的阿甘本一直以来的理论努力。
阿甘本
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极具原创力的哲学家
他的研究跨越了整个人文学科
他的作品绘制了从传统哲学到后现代哲学的谱系
他挑动我们重新思考了哲学
他引领我们认识了什么是当代
认识了阿甘本才真正认识了哲学和当代
阿甘本是活跃在当下的、备受世界瞩目的哲学家。他是传统哲学的分析者,他的作品像地图一样绘制了从传统哲学到后现代哲学的谱系。
吉奥乔·阿甘本(Giorgio Agamben,1942— ),意大利当代著名哲学家、思想家。曾于意大利马切拉塔大学、维罗纳大学、威尼斯高等建筑学院及巴黎国际哲学研究院、欧洲研究生院等多所学院和大学任教。他的研究领域广泛且影响深远,在国际学界享有极高的声誉。著述颇丰,包括《裸体》《渎神》《什么是装置》《论友爱》《教会与王国》《例外状态》《语言的圣礼》等涉及哲学、政治、文学和艺术的著作。
目 录
译者序言
第一篇 创造与救赎
第二篇 何谓同时代人?
第三篇 K
第四篇 论生活在幽灵中的利与不利
第五篇 论我们能不做什么
第六篇 无人格的身份
第七篇 裸体
第八篇 荣耀的身体
第九篇 公牛般的饥饿:关于安息日、庆典和安歇的思考
第十篇 世界历史的最后一章
何谓同时代人?
1.在这次研讨会开始之际,我想提出的问题是:“我们与谁以及与什么事物同属一个时代?”首先,“同时代意味着什么?”在此次研讨会的过程中,我们会阅读一些文本,它们的作者有些生活在许多世纪之前,有些则比较晚近,甚至离我们非常近。不管怎样,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这些文本的同时代人,这才是根本性的。我们研讨会的“时间”是同时代性,因此,它要求与文本以及研讨会探讨的作者成为同时代的。从很大程度上而言,本次研讨会的成功与否,其衡量标准将是它——以及我们——符合这种苛求的能力。
尼采为我们探索上述问题的答案提供了一种最初的、暂时性的指示。在法兰西学院讲座的一则笔记中,罗兰·巴特对这个答案做出了概述:“同时代就是不合时宜。”1874年,年轻的语言学者弗里德里希·尼采就已经在研究希腊文本——两年前,《悲剧的诞生》为他赢得了意想不到的声誉——这一年,他出版了《不合时宜的沉思》,在这部作品中,他试图与其生活的时代达成协议,并且就当前采取一种立场。“这沉思本身就是不合时宜的”,第二沉思的开头如此写道,“因为它试图将这个时代引以为傲的东西,即这个时代的历史文化,理解为一种疾病、一种无能和一种缺陷,因为我相信,我们都被历史的热病消耗殆尽,我们至少应该意识到这一点。”换句话说,尼采将他的“相关性”主张以及他的关于当前的“同时代性”,置入一种断裂和脱节之中。真正同时代的人,真正属于其时代的人,也是那些既不与时代完全一致,也不让自己适应时代要求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而言,他们就是不相关的。然而,正是因为这种状况,正是通过这种断裂与时代错位,他们比其他人更能够感知和把握他们自己的时代。
毫无疑问,这种不一致以及这种“时代紊乱”(discronia),并不意味着同时代就是指一个人生活在另一个时代,或者指人们在伯里克利的雅典或罗伯斯庇尔和萨德侯爵的巴黎,比在他们自己的城市和年代,更能感受到的一种乡愁。才智之士可能鄙视他的时代,但是他也明白,他属于这个时代,这是不可改变的,同时他也无法逃离自己的时代。
因此,同时代性就是指一种与自己时代的奇特关系,这种关系既依附于时代,同时又与它保持距离。更确切而言,这种与时代的关系是通过脱节或时代错误而依附于时代的那种关系。过于契合时代的人,在所有方面与时代完全联系在一起的人,并非同时代人,之所以如此,确切的原因在于,他们无法审视它;他们不能死死地凝视它。
2.1923年,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创作了一首题为《世纪》(il secolo)的诗(尽管俄语词vek也有“时代”或“年代”之意)。这首诗并没有思考世纪,而是思考诗人与其生活时代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思考同时代性。依照诗歌第一句的说法,不是“世纪”,而是“我的世纪”或“我的年代”(vek moi):
我的世纪,我的野兽,谁能设法
注视你的双眸
用他自身的鲜血,粘合
两个世纪的椎骨?
必须以生命换取自己的同时代性的诗人,也必须坚定地凝视世纪野兽的双眼,必须以自己的鲜血来粘合破碎的时代脊骨。正如前面所暗示的,两个世纪和两个时代不仅仅指19世纪和20世纪,更确切而言,也指个人一生的时间(需要记住的是,saeculum一词最初意指个人的一生),以及我们在这里称为20世纪的集体的历史时期。我们在诗节最后一句会了解到,这个时代的脊骨已经破碎。就其是同时代人而言,诗人就是这种破裂,也是阻止时代自我组建之物,同时又是必须缝合这种裂口或伤口的鲜血。一方面,时代与生物脊骨并列,另一方面,时代与年代脊骨并置,这两者是这首诗的核心主题之一:
只要生物存在
就得长有脊骨,
宛如滚滚波涛
沿无形的脊骨推进。
犹如孩童脆弱的软骨,
新生大地的世纪。
与上述主题一样,另一个重要主题也是同时代性的一种形象,即时代脊骨的破碎与弥合,这两者都是一个个体(这里指诗人)的工作:
为世纪挣脱束缚
以开启全新世界
必须用长笛连接
所有多节之日的节点。
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工作,或者说,无论如何是自相矛盾的工作,接下来诗人用以作结的诗节证明了这一点。不但时代野兽折断了脊骨,而且vek,即新生时代,也意欲回首(对于折断脊骨的人来说,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姿态),以便凝视自己的足迹,并以此展现自己疯狂的面容:
可你的脊骨已经破碎
哦,我那奇异而悲惨的世纪。
毫无感觉的微笑
像一度灵巧的野兽
你回首,虚弱而凶残
凝视着自己的足迹。
3.诗人——同时代人——必须坚定地凝视自己的时代。那么,观察自己时代的人到底看到了什么呢?他的时代的面容上这种疯狂的露齿一笑又是什么呢?现在,我打算提出同时代性的第二种定义:同时代人是紧紧凝视自己时代的人,以便感知时代的黑暗而不是其光芒的人。对于那些经历过同时代性的人来说,所有的时代都是黯淡的。同时代人就是那些知道如何观察这种黯淡的人,他能够用笔探究当下的晦暗,从而进行书写。那么,“观察黯淡”、“感知黑暗”又意味着什么呢?
视觉神经生理学提供了一个初步的答案。当我们身处黑暗之中或我们闭上双眼时,会发生什么呢?我们看到的黑暗又是什么呢?神经生理学告诉我们,光的缺席会刺激视网膜上被称为“制性细胞”(off-cells)的一系列外围细胞。这些细胞一旦受到刺激,就会产生我们称作黑暗的特殊视觉。因此,黑暗不是一个否定性概念(光的缺席,或某种非视觉的东西),而是“制性细胞”活动的结果,是我们视网膜的产物。这意味着——如果我们现在回到同时代性的黑暗这个主题——感知这种黑暗并不是一种惰性或消极性,而是意味着一种行动和一种独特能力。对我们而言,这种能力意味着中和时代之光,以便发现它的黯淡、它那特殊的黑暗,这些与那些光是密不可分的。
能够自称同时代人的那些人,是不允许自己被世纪之光蒙蔽的人,因此,他们能够瞥见那些光中的阴影,能够瞥见光中隐秘的晦暗。说了这么多之后,我们还没有提出我们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热衷于感知时代散发出来的晦暗呢?难道黑暗不正是一种无名的经验(从定义上而言是难以理解的)?不正是某种并非指向我们从而与我们无关的事物?相反,同时代人就是感知时代之黑暗的人,他将这种黑暗视为与己相关之物,视为永远吸引自己的某种事物。与任何光相比,黑暗更是直接而异乎寻常地指向他的某种事物。同时代人是那些双眸被源自他们生活时代的黑暗光束所吸引的人。
4.我们仰望夜空,群星璀璨,它们为浓密的黑暗所环绕。由于宇宙中星系和发光体的数量几近无限多,因此,根据科学家的说法,我们在夜空中看见的黑暗就需要得到解释。我现在打算讨论的,正是当代天体物理学对这种黑暗做出的解释。在一个无限扩张的宇宙中,最远的星系以巨大的速度远离我们,因此,它们发出的光也就永远无法抵达地球。我们感知到的天空的黑暗,就是这种尽管奔我们而来但无法抵达我们的光,因为发光的星系以超光速离我们远去。
在当下的黑暗中去感知这种力图抵达我们却又无法抵达的光,这就是同时代的含义。因此,同时代人是罕见的。正因为这个原因,成为同时代人,首先是勇气问题,因为这意味着不但要能够坚定地凝视时代的黑暗,也要能够感知黑暗中的光——尽管它奔我们而来,但无疑在离我们远去。换句话说,就像准时赴一场必然会错过的约会。
以上解释了为什么同时代性感知到的当下已经折断了脊骨。事实上,我们的时代——即当下——不仅仅是最遥远的:它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抵达我们。它的脊骨已经折断,而我们发现自己刚好处于断裂点上。这就是为何我们无论如何都是同时代人的原因。意识到这一点很重要,即上述同时代性中的那场约会并不仅仅按照编年时间发生:它在编年时间中活动,驱策、逼迫并改变编年时间。这种驱策就是不合时宜,就是时代误置,它允许我们以“太早”也即“太迟”、“已经”也即“尚未”的形式来把握我们的时代。此外,它也允许我们识别当下晦暗中的光,这种光不断奔我们而来,但永远无法照射到我们。
5.我们称为同时代性的特殊的时间经历,其绝佳的例子就是时尚。我们可以这么界定时尚:它把一种特殊的非连续性引入时间,这种非连续性根据相关性或不相关性、流行或不再流行来划分时间。这种停顿可能非常微妙,就那些需要准确无误地记载它的人而言,它是值得关注的;通过这么做,这些人也证明了自己处于时尚之中。但是,如果我们想在编年时间中明确确定这种停顿的话,它显示自己是无法把握的。首先,时尚的“现在”,即它形成的瞬间,是无法用任何计时器来确定的。这种“现在”是时尚设计师想到一个大致概念、想到那种规定新款时装的微妙之处的那一刻吗?或者说,它是指时尚设计师将他的想法传达给助手、然后再传达给缝制时装样品的裁缝的那一刻吗?或者说,它是指时装模特——这些人始终以及仅仅处于时尚中,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从未真正处于时尚之中——身穿这些服装进行展示的时刻吗?因为就最后一种状况而言,时尚“风格”中的存在将取决于如下事实,即现实中的人们而不是模特(他们是一位无形的上帝的祭品)将认识到这一点,然后购买那种风格的服装。
因此,从构成上而言,时尚时间先于自身,不过从结果而言,它总是太迟。它总是处于“尚未”与“不再”之间,这是一种难以把握的界限。正如神学家所暗示的,很有可能的是,这种并列取决于如下事实,即至少就我们的文化而言,时尚是神学意义上的服装标志,它来自亚当和夏娃犯下原罪之后缝制的第一件衣物——以无花果树叶编织的缠腰带。(确切而言,我们穿的衣服并非源自这种植物编织的腰带,而是来源于tunicae pelliceae,即动物皮毛制成的衣服,根据《圣经·创世纪》[3:21]的说法,上帝在把我们的祖先逐出伊甸园时,给了他们这些衣服,作为罪与死的有形符号。)无论如何,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时尚的这种“现在”、这种全新时代性(kairos)是无法把握的:“我此刻处在时尚中”,这句话是自相矛盾的,因为主体在宣告之际,就已经处在时尚之外了。因此,就像同时代性那样,身处时尚之中也需要某种“闲适”,某种不协调或过时的品性,在这种品性中,人们的相关性在其自身内部包含了小部分外在之物,一种不合时宜的、过时的阴影。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人们在谈到19世纪巴黎的一位优雅女士时,说道:“她是每一个人的同时代人。”
时尚的暂时性还有另外一个特征,这个特征让它与同时代性联系在一起。通过采用当下根据“不再”和“尚未”来划分时间的相同姿态,时尚也与那些“其他时间”建立起了特殊的联系——毫无疑问,与过去,或许也与未来的联系。因此,时尚可以“引用”过去的任何时刻(1920年代,1970年代,以及新古典主义或帝国风格),从而再次让过去的时刻变得相关。因此,它能够再次连接被它冷酷分开的事物——回想、重新召唤以及恢复它早就宣称死亡之物的生命。
6.这种与过去的特殊关联还有另外一个特征。尤其是通过突出当下的古老(arcaico),同时代性嵌入到当下。在最近和晚近时代中感知到古老的标志和印记的人,才可能是同时代人。“古老的”意思接近arché,即起源。不过,起源不仅仅位于年代顺序的过去之中:它与历史的生成是同时代的,并且在其中不停歇地活动,就像胚胎在成熟机体的组织中不断活动,或者孩童在成人的精神生活中那样。这种远离(scarto)和接近(vicinanza)界定了同时代性,它们的基础在于临近起源,而起源在当下的搏动是最强劲有力的。破晓时分越洋而来者,不管是谁,当他首次看见纽约的摩天大楼时,立刻感觉到当下的这种古老面容,不受时间影响的“9·11”意象,已经明确地向所有人展示了这种与废墟为邻的情形。
文学和艺术史家都知道,古代与现代之间存在着一种隐秘的亲缘关系,之所以如此,与其说是因为古老的形式似乎对当下施加了特别的魔力,不如说是因为开启现代之门的钥匙隐藏在远古和史前。因此,衰落中的古代世界转向原始时代,以便重新发现自我。先锋派——它在时间的流逝中迷失了自我——也在追求原始和古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当下的进入点必然采取考古学的形式;然而,这种考古学并不是要回归到历史上的过去,而是要返回到我们在当下绝对无法亲身经历的那部分(过去)。因此,未经历的被不断回溯到起源,尽管它永远无法抵达那里。当下无非就是一切经历过的事物中这种未被经历的元素。阻止我们进入当下的,正是——出于某种原因(它的创伤特征以及它那过度的接近)——我们无法经历的大量事物。对这种“未被经历之物”的关注,就是同时代人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成为同时代人也就意味着回归到我们从未身处其中的当下。
7.那些一直试图思考同时代性的人,只有将它分割为几个时期,并且将一种根本的非同质性引入时间,才能做到这一点。那些谈论“我的时代”的人,事实上也在分割时间:他们把一种停顿和一种断裂嵌入时间之中。不过,正是通过这种停顿,通过把当下植入线性时间了无生机的同质性之中,同时代人才得以在不同时代之间建立起一种特殊关系。正如我们前面所了解的,如果说同时代人折断了时代的脊骨(或者说,他在其中发现了断层线和断点),那么,他也让这种断裂成为时代与世代之间的汇聚点或邂逅之处。这种情形的范例是保罗,他经验卓越的同时代性,并向他的兄弟宣扬它,称其为弥赛亚时刻,即与弥赛亚同时代,他确切地称之为“现在时代”(ho nyn kairos)。这个时间不但在编年史上是不确定的(预示着世界末日的基督再临是确定的和即将来临的,尽管无法计算出一个准确时刻),同时,它还具备独特的能力:把过去的每一时刻与自身直接联系起来,让《圣经》所记载的历史上的每一时刻或事件成为当下的某种预言或预示(保罗喜好的术语是typos,即形象)——因此,亚当(人类因他而承担了死和罪)就是给人类带来救赎与生命的弥赛亚的“范型”或形象。
这意味着,同时代人不仅仅是指那些感知当下黑暗、领会那注定无法抵达之光的人,同时也是划分和植入时间、有能力改变时间并把它与其他时间联系起来的人。他能够以出乎意料的方式阅读历史,并且根据某种必要性来“引证它”,这种必要性无论如何都不是来自他的意志,而是来自他不得不做出回应的某种紧迫性。就好像这种无形之光——即当下的黑暗——把自己的阴影投射到过去,在这种阴影的触碰下,过去也就获得一种能力来回应现在的黑暗。米歇尔·福柯曾经写道,他对过去的历史研究只不过是他对当下的理论探究投下的影子而已,此时,他所想到的,或许就是上述句子的一些内容。同样,瓦尔特·本雅明也写道,过去的意象中包含的历史索引表明,这些意象只有在其历史的确定时刻才是可以理解的。这次研讨会的成败,取决于我们应对这种紧迫性和这种阴影的能力,以及不仅仅成为我们的世纪和“现在”的同时代人,也成为它们在过去文本和文献中的形象的同时代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