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城_马笑泉著_9787530216477_山东红枫叶教育发展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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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

《迷城》以新世纪开始的十年为叙述跨度，以一个具有两千五百多年历史的南方县城为标本，试图从官方和民间两个向度解读基层政治文化，同时呈现传统文化在社会转型时期所表现出的积极作用和自身局限。

整部小说采用双线平行叙述法。一条线叙述迷城常委鲁乐山突然坠楼死亡，虽然引起各方猜疑，最后却被定性为因患严重抑郁症而跳楼自杀。与鲁乐山私交甚笃的八号常委杜华章在接替鲁乐山职务后，有意无意间逐步接近事实的真相，最后惊觉自己也陷入险境；一条线叙述市政研室副主任杜华章空降迷城，出任八号常委，分管宣传和旅游。在执行旅游强县的战略过程中，出身书香门第、深受道家思想影响的他试图从可持续发展的角度保存古城的文化生态，虽然得到官方和民间有识之士的支持，但也屡屡遭遇来自官方和民间各利益阶层的反对。在这一过程中，他与分管财政、城建等工作的实权派、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六号常委鲁乐山经过一系列磨合，最后精诚合作，共谋古城的良性发展，直到鲁乐山离奇死亡，而他在政坛各派势力的博弈中，被动地接替鲁乐山的职务。

八年沉潜打造厚重开阔之作

湖湘才子书写当代士之精神

一座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彷徨的古城。

一桩惊心动魄扑朔迷离的案件。

一位正直果敢，怀儒家浩然之气，却身遭不测之祸。

一位深沉谨慎，行道家阴柔之术，欲化解重重阻挠。

家国大业，儿女奇情，翰墨文化，地方风俗，融合成一部极富中国韵味的小说。

马笑泉，1978年出生于湖南省邵阳市隆回县。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银行档案》《巫地传说》，小说集《愤怒青年》，诗集《三种向度》等。获《当代》文学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文。

二零零七年十二月，市委政研室副主任杜华章空降迷城，变身为迷城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此前不久，迷城县委书记调离，县长雷凯歌晋升为书记；现在的县长康忠系从另一座县城调入，他在那里曾长期盘踞副书记位置；副书记颜丰收原地未动——作为协助雷凯歌管党群的三把手，他手中实权远不如排名第四的纪委书记阮东风；原组织部长光荣退休，由原宣传部长郭岿然接任；原统战部长鲁乐山出任常务副县长——原常务副县长通过公考，到省直机关当处长去了；政法委书记高文攻早两年也是从市委空降下来的，曾经在部队里干过多年团政委；统战部长纪芳枝此前是商务局局长，迷城人。当雷凯歌还是县长的时候，就跟他贴得很近，虽然难免遭到本土派在背后嘲讽，但终有所获。跟其他县不同，迷城的县委办主任没有入常，这是前任书记推行的改革，得到了市委的肯定，雷凯歌也就不便提出要改回来。

当其时也，雷凯歌初登首座，可谓意气昂扬。他见杜华章以正宗老乡身份空降而来，又素负才名，表现得相当热情，不但在他来的头一天以盛宴招待，在第二天上午送走陪同杜华章前来履新的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和市政研室主任后，中午又搞了个纯粹的常委聚会，说是昨天主要是陪上级领导，今天是专门为你接风洗尘。杜华章只有连声表示感谢。雷凯歌佯嗔道，以后都是一家人了，还这么客气做什么？罚酒，罚酒。杜华章只好自罚一杯。

监督杜华章把满杯酒喝光，雷凯歌又对其他常委说，你们当前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敬好华章同志的酒。

其他常委大多脸上砌着或真或假的笑容，客气话滚滚而出，小酒杯频频举起。只有鲁乐山表情严肃，端坐席上，话说得少，酒也只是略略沾唇。酒席未竟，他接了个电话，对雷凯歌耳语几句，然后对杜华章拱拱手，说声有事要去处理，就提前退席了。杜华章的目光在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上多停留了几秒钟。雷凯歌见状，便对他解释说，林场部分工人因为对改制不满，聚集了上百人围攻林场领导，局面不好控制。改制工作又归乐山分管，只有让他去现场处理。

杜华章点点头，改制是篇大文章，必须要做，要做好也很不容易。最难的就是要面对很多新情况、新问题，没有前人的经验可以参照。

康忠说，看来，你对经济工作，也很有，研究。

雷凯歌说，这还用讲？市里政研室的大才子，当然是十八般武艺样样都通。

哪里哪里。我只是纸上谈兵，比不上你们，个个都是实干家。

纪芳枝笑道，乐山现在成救火队长了。

颜丰收说，他呀，大事小事总喜欢冲到一线去。其实有些事完全可以让手下人出面，他坐在后面指挥就是。

郭岿然说，总的来说，事必躬亲是种优良作风，总比遇事就推要强得多。

康忠说，那还是要，善于，抓住，重点。

阮东风说，那当然，纲举目张，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

雷凯歌说，不管怎么抓，都要抓落实。不抓落实，什么都是假的。华章同志，你讲是不是？

杜华章放下筷子，转头看着雷凯歌，微笑着说，我长期待在政研室，工作偏于务虚。这次组织派我下县，我很乐意，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能有很多机会跟你们学习怎么干实事。

纪芳枝说，哟，那你算来对了，我们的雷书记就是一个大实干家。他到迷城这几年，可以说，迷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郭岿然说，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下属。自从雷书记来了后，政府部门干部队伍的精神面貌也大变样，战斗力成倍增长。因为大家都晓得，只有干出实实在在的成绩，提拔才有希望，搞虚的，没有用。

高文攻说，雷书记雷厉风行、英明果断，我手下那些警察个个都讲雷书记要是肯去部队，绝对要当将军。

阮东风说，雷书记到了我们这里，迷城犯错误的干部都少了。

颜丰收说，雷书记是我们迷城人的福星啊！

纪芳枝说，照我看呀，你这话只讲对了一半。雷书记到了迷城，就是我们迷城人，他已经把迷城看成了自己的家乡，不，比自己的家乡看得还重。你看他一年回过几次家？全副身心都扑在这里了。

颜丰收、阮东风连声说，那是，那是。

雷凯歌大笑起来，我这个人，没有别的，就是实在、肯干、干在实处。

杜华章轻声说，有位伟人讲得好——不干，半点马列主义都没有。看来雷书记是深得伟人真传啊。

雷凯歌说，还有位伟人讲得更好——通过实践而发现真理，又通过实践而证实真理和发展真理。

杜华章正想称赞雷凯歌对《实践论》的熟稔，郭岿然的两片薄嘴唇已经绽放了，所以真理总在雷书记这边。

众人都称赞这话讲得好，讲得妙，讲得有水平，不愧是抓过文宣工作的。

雷凯歌伸出右手食指，对着郭岿然点了两下，你这个家伙，老是吹捧我，要不得啊。

看到雷凯歌目光中盈满笑意，郭岿然更加来劲，站起来大声说，来，我们一起敬雷书记。

其他常委纷纷起身举杯。

雷凯歌边跟大家逐个碰杯边说，你们要多向我提批评意见啊。

纪芳枝说，雷书记，我要向你提条意见。你双休日还经常坐在办公室加班，搞得我想放松一下，都不好意思。

看到纪芳枝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杜华章真想放声大笑，却又立刻刹住。在旁人看来，他只不过是嘴角抽动了两下，便低头凑向酒杯。

饭后雷凯歌提议去洗个脚，要睡的顺便可以睡一下。迷城宾馆一、二楼是吃饭的地方，洗脚按摩在六楼。本来有两架电梯，但大家要紧跟雷凯歌，于是都挤在一个轿厢里。电梯门关上后，阮东风先按了七号键。颜丰收立刻指出他按错了。阮东风连忙又去按六号键。

有几个常委无声地笑了笑。

电梯把常委们速递到六楼。落实服务工作的同志动作显然比电梯还要快：两间最大的贵宾房里，非但立式空调正卖力地喷着暖气，而且八位洗脚妹已恭候了一小会。每间大贵宾房排着五个位置。大家在门口停滞片刻，目光都聚焦在雷凯歌身上。虽然没回头，雷凯歌却显然能感应到这些目光的探询，往后一挥手说，一边四个，宽宽松松。华章，你就在我边上洗。

雷凯歌这么一说，连纪芳枝都不好意思抢杜华章的先，不过她几乎是踩着杜华章的鞋后跟进了同一间贵宾房的。高文攻瞥了郭岿然一眼，见他没有抢先的意向，也就不再讲客气，稳步跟进。见郭岿然跟着康忠进了另一间房，颜丰收眉头微蹙，阮东风嘴角却爆出一抹冷笑。两人各自揣着沉沉心事，一先一后踱了进去。

雷凯歌进了房后，任由其中一个洗脚妹帮他脱下黑色羊毛大衣，便在中间正对着电视机的那个位置躺下了。杜华章选了他右手边的位置。他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妹比给雷凯歌服务的那位起码要年轻五岁，也乖态许多，当即有些不安。不过等扫视完其他两位小妹后，心里又稳当了——那两位明显也年轻乖态一些。给雷凯歌服务的这位，如果称之为洗脚嫂，然后提交给常委会讨论表决，大概也会获得一致通过的。以此外形却能获得给雷凯歌服务的殊荣，显然是有真才实学。

迷城宾馆足浴城的洗脚药粉有中药、藏药和香熏三大系列。这地方离西域万里之遥，藏药在内地又以昂贵出名，洗次脚也不过几十百来块钱，买不了几克活血用的藏红花，所以大家对所谓藏药的真实性难免深表怀疑；香熏比较适合纪芳枝，寻常男人如果洗个脚都还要香熏，无须别人背后议论，自己都会觉得未免太不阳刚了。于是中药洗脚粉的点击率便遥遥领先。中药系列又分为去脚气、祛风湿和纯保健三种。雷凯歌点的是去脚气的。杜华章既无脚气可去，又无风湿需祛，本想点那种纯保健的，但高文攻、纪芳枝都迅速表态选择了去脚气的，便对询问他的洗脚妹说，用一样的。

电视里正在重播一档湖南卫视的娱乐节目，雷凯歌拿起遥控器切换到中央新闻频道，又把声音调低到刚刚能听清的程度。遥控器搁在右手边的小几上，雷凯歌放回去的时候顺势侧过头，目光带着笑意，聚焦在杜华章脸上。他高鼻大眼，宽额劲眉，皮肤却细腻光滑得能让女人都生羡；虽然唇上下巴两腮均难以搜索到胡茬的踪迹，但单凭那个核桃大的喉结就足以彰显他的雄性特征。杜华章把微笑调到最大幅度，雷书记，以后还要请你多多指导。

我们都是自己人了，一家人不讲两家话。迷城这地方，自古出文人。这里的文人，水平怎么样先不讲，差不多个个自负，都以为自己是李白。你抓文化宣传，天天要跟他们打交道。不客气不行，太客气了也不行，你太客气了，他们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呵呵。

迷城是古城，文脉确实深，又有不少古迹。这对发展旅游，倒是很有利。

你这个思路是对的。以前迷城交通不畅，成为制约旅游发展的最大瓶颈。现在国道重新修整，到市里又另外拉通了一条省道。往西走苗城再通广西，那条毛马路现在也铺平了，不少路段都降了坡，车速比以前快了一倍。这说明发展旅游的时机已经成熟了。迷城是农业县，工业基础薄弱，这两年财政收入都是在一点五个亿左右打转，还是吃饭财政，想做点什么事都捉襟见肘，要到上面去求爹爹拜奶奶。你来之前我就考虑过了，要打造一个新的增长点，这个点就是发展旅游。我的想法是，古城是一个亮点，云雾山是一个亮点，围绕这两个亮点做文章，带动相关产业。今后几年，这是出重头戏，要一个人来挑大梁。现在旅游归乐山抓。乐山是个能干人，但他分管的线多，不可能把主要精力花在这上面。你来之前，我就考虑好了，要给你压担子，把旅游这块划给你，乐山也很赞成。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放手去抓就是。

见雷凯歌目光像手电筒光直罩过来，杜华章说，我是个生手，本来是来当学徒的。雷书记这么信任我，我虽然心里没底，但会尽力而为。

呵呵，你谦虚了。你这个人，我可是多方了解过的，心思缜密，不打无准备之仗。来迷城之前，你只怕把迷城的很多情况都吃透了。

哪里谈得上吃透，只是做了些纸上浏览的工夫。那套道光年间修的《迷城州志》，我到现在还只读了一小半呢。

你看看，这书我只听说过，你却已经在研究了，到底是市里的大秀才啊。

哪里哪里，这套书不太好找，我也是从朋友那里借的，还是竖排影印本。

那不都是些繁体字？

是啊，还没有断句的。

纪芳枝拖长了声音，华章，你真是有文化，我一看到竖排繁体字，脑壳就快炸了。

高文攻说，前两年有人从香港给我带回一本《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也是竖排繁体字，看得我只想跑到香港把印书的人抓来，问一声你们现代化搞得那么好，怎么印出的书还跟古代人一样？

雷凯歌哈哈大笑起来，中气足得让人担心电视机会被他从墙上震落。

见他并不发表意见，杜华章微笑着说，现代化和弘扬传统并不矛盾啊。不过像《迷城州志》这种古籍，也应该出横排简体字版，有利于推广普及。

雷凯歌说，等我们财政收入上去了，就出钱把《迷城州志》印个横排简体版。

杜华章眼睛一亮，这可是件功德无量的事，到时具体事我去做。找家好出版社，印得精致一点，可以做为县礼送人。

高文攻说，不是有本《迷城县志》吗？

那是一九九三年修的，那本书也修得扎实，在同时代的县志里，算是佼佼者。不过要是论文笔，论史料价值，跟《迷城州志》还是有差距。

雷凯歌说，讲到写文章这事，现在的人跟以前的人比，确实有差距。远的不讲，就讲毛主席，后来这些领导人，虽然个个天资英明，但讲到写文章，确实没一个赶得上他老人家的。

杜华章说，听说雷书记对《毛选》研究很深。

谈不上什么研究。不过我在党校学习的时候，是认认真真读了。尤其是那篇《实践论》，读了好几遍。我是个喜欢实干的人，这篇文章真是讲到我心里去了。

《实践论》和《矛盾论》，是《毛选》中理论性最强的两篇，也可以讲是毛泽东思想的核心和精髓。

我们要少讲矛盾，多讲实践，团结一致向前看。

那是，那是，小平同志也讲过，要少争论，多干事。

纪芳枝说，雷书记，你这句话就很有毛主席的态势哟。

哈哈，我哪能跟他老人家比，我只是他老人家的一个小学生。

高文攻说，你就是我们迷城的红太阳，你挥手，我们前进。

雷凯歌又一次大笑起来，笑完后，他微眯着眼睛，好像在盯着电视看，又好像在沉思。他不开口，杜华章便保持静默，尽量让身体松弛下来，享受洗脚妹的按摩。

说是洗脚，其实还是按摩。有的洗脚妹给人按摩，是先施以重手，仿佛要在客人身上练习大力鹰爪功或九阴白骨爪，然后再根据客人要求逐渐减力；有的是以轻柔发端，再逐渐加力。能够一上手就做到轻重适度的，杜华章很少碰到过。其他三位都没有要求加、减力，看来是按熟了。给他按的这位瓜子脸小妹，身体单薄如剪纸，手上却有劲。觉得她略微按重了点，但又晓得自己不太受力，杜华章也不明言，只是稍稍缩回了一下她正在按的右脚。瓜子脸抬头看着他，手上的力度同时减了。感觉合适了，杜华章便对她微微一笑。嘴角绽开一朵小小的笑，瓜子脸小妹低下头去继续按。这四位洗脚妹似乎都具有沉默似金的优良品质，非但不插客人的话，连相互间偶尔的闲聊都没有，看来是受过老板的特别嘱咐。他烟瘾上来了，想让瓜子脸小妹帮他从挂在衣架上的大衣口袋里把烟拿来，但随即想起雷凯歌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抽烟，遂喝了口茶。茶是铁观音，泡得浓，可以刹住烟瘾。

华章，听说你对茶很有研究？

谈不上什么研究，就是爱喝。

你觉得迷城的云雾茶怎么样？

云雾茶属于绿茶，绿茶讲究一个清字，是茶中最有灵气的。云雾山是佛门圣地，山上产的茶自然含蕴灵气。而且云雾山没什么污染，所产的茶是绝对的绿色产品。如果讲还有什么不足的话，就是味道单薄了一点，回甘还不够。不像正宗的西湖龙井，既清灵飘逸，又回甘悠长。

纪芳枝问，什么叫回甘？

茶的本味大多有点苦涩。好茶喝下去后，就会由苦转甜，这种甜是清甜，淡淡的，从喉部生发，再上升扩散到整个口腔，会让你口舌生津，甚至会感觉自己飘起来。茶越好，这种清甜的味道就会保持越久。常喝好茶的人，不会有口臭。

还会飘起来，那不就是神仙吗？

神仙也是人做的。茶是山上产的，带着仙气。多喝好茶，不讲成仙，起码对身体有益。

那我也要学着喝茶了。雷书记，你批不批准？

同意，我个人大力支持，但是财政不拨款。

此言一出，连洗脚妹们都忍不住偷笑。

我才不要财政拨款呢，我自己拉赞助。首先向你拉赞助。

好，好，我赞助你两盒好茶叶。

那我今天就来拿。

好，好。

杜华章心想，这纪芳枝也四十多岁的人了，却动不动喜欢像少女一样发嗲。幸好她还只是中上之姿，若是再生得乖态一些，那袭石榴裙岂不是要将市里的政坛都罩了？她跟雷凯歌有一腿看来是确定了，跟上面的领导是不是有一腿，也很难讲。以后对这个人一定要保持距离，但又绝不能让她察觉出来。

华章，你讲我喝什么茶好？

没有一定之规。你要多尝试，哪种茶对你胃口，你就喝哪种。有条件可以一次多泡几种茶，对比着喝。但要记得，一种茶叶只能用一把壶泡，一个杯喝，免得串味。

高文攻说，这喝茶好麻烦，不如喝酒痛快，白的黄的红的都可以混在一起喝。

杜华章说，喝茶规矩多，是为了培养一个人的静气。中国人喝茶，还不算麻烦。按日本的茶道，喝上一杯茶，要等上一个多小时，那纯粹是为了修心养性，喝茶倒在其次了。

高文攻说，小日本就是名堂多。

雷凯歌说，日本人是可恼，但做事认真细致，特别是讲究服从，上级下的命令，执行起来不走样。这是他们的长处，值得我们学习啊。

杜华章说，有人讲，中华文化的精髓，被日本人学去了，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你看围棋、禅宗、茶道，哪一样不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就连日本武士刀，也是脱胎于中国的唐刀，但到了明朝，中国刀的质量，就跟日本没法比，对砍一下就断了。逼得戚继光没办法，只好要士兵拿大竹扫把去顶。

高文攻说，竹扫把怎么对付日本刀？

竹扫把分岔多，枝叶密，日本人一下砍不断，有的就被扫倒，有的连刀都被绞住，后面的中国士兵就冲上来，用枪刺死对方。

哈哈，真绝。华章，看来你对军事也很懂啊？

谈不上懂，只是读了些史书，对历史上的名将有点了解。

那你认为历史上哪个将军最厉害？

如果单论军事指挥，白起、韩信、岳飞和左宗棠都是顶尖级的。唐太宗打仗也非常厉害，不过他不是单纯的军事家。

现代呢？

林彪。

你真是懂行。我以前在陆军军事学院进修的时候，那些军事教官提起林彪，没有一个不佩服的。

雷凯歌说，林彪要是不厉害，毛主席怎么会那么看重他，二十三岁就让他当了军长？十大元帅里他最年轻，却排在第三，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他战功最大。

纪芳枝问，那他怎么不排第一？

杜华章简直有些吃惊，同时庆幸她不是向自己提问。

默然片刻后，雷凯歌说，元帅们的排位，也要讲政治。朱德是总司令，是跟毛主席合伙打天下的，哪个好意思排到他前面去？彭德怀解放前就是副总司令了，也是毛主席的嫡系，战功也很大，还指挥了抗美援朝。林彪战功再大，也不能越过他们。

高文攻叹道，林彪跟毛主席关系那么好，最后还是落得个那样的下场。

雷凯歌说，这就说明一个道理，再能干，也不要越位，要专心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林彪擅长打仗，搞政治，不但跟毛主席没法比，连张春桥他也比不过。他要是专心治军，不掺和到政治中去，毛主席怎么会怀疑他？

杜华章欲言又止，侧头看着雷凯歌，面露微笑，就差像高文攻、纪芳枝那样频频点头了。

雷书记，你真是知识渊博，思想深刻呀。

看纪芳枝侧身说话时候那副神态，杜华章真担心她会在放得很低的按摩床上扭动起身躯来。

你要向华章学习，要多读点书。

杜华章连忙说，要向书记学习，我们都要向你学习。

哈哈，我是从乡里干出来的，只不过比你多了些实践经验。

明白没有当过基层干部是自己的最大短板，而且不可能补上了，杜华章只能在他浑厚的笑声里敛容低首，还得帮他进一步指出，现在县委县政府一把手大都有在乡镇工作的经验，这是我党用干部的一条英明决策。

绝对英明。雷凯歌说完，即肃容正首，两只牛眼照向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报道北方某县的矿难事故。高文攻、纪芳枝也盯着屏幕，神情专注，看完后都一言不发，似乎在等雷凯歌做出做评判。雷凯歌却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

乐山，你那边怎么样了？……还在谈。你带了几个人？……就一个司机。要派人过来么？……那你自己小心点，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

放下手机后，他喝了一口茶。那口茶被他喝成颗大弹丸，在口腔咕隆做响，一路滚入丰硕的腹部。喝完茶后，他放下稍稍抬起的肩背，把腰腿抻长，沉沉地呼出口气。杜华章竟感觉身边是只猛虎在缓缓地活动身躯。

纪芳枝说，乐山只带了一个司机，真是胆大。

雷凯歌说，这是他的一贯风格。

高文攻说，乐山确实有胆。

我们就需要这样不怕事的干部。什么事都躲在后面，不好。华章，你看呢？

想起颜丰收在席间的言论，杜华章缓缓说，直接面对群众，主动深入群众，是我党的一条重要工作经验。哪个违背这条经验，工作就不好开展。

到底是政研室出来的，讲话就是有理论水平啊。

哪里，哪里。

我没有这么多理论。我只晓得，就像打仗一样，班长要是不冲在前面，底下的兵就不会服你。

有的人，比我这个妇人家还怕事，就晓得坐在办公室遥控指挥。

遥控指挥也是门大艺术。没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不了解现场情况，只能是瞎指挥。林彪还不是从排长一路干上来的，在前线打了多少仗，最后才能指挥大兵团作战。

高文攻说，雷书记，你这个比方真是绝了。

杜华章也真诚地点头，心想，雷凯歌做事有魄力，在市里早有公论。没想到他肚子里这么有货，口才也是真好，综合素质很高啊。

这时小妹们提示按背。翻过身后，胸压在按摩椅上，说话就有点艰难。杜华章正好借机沉默——他觉得自己今天说得太多了。

快洗完脚的时候，县委办张副主任打电话过来，说房子已经布置好了，问杜华章要不要过去看看。杜华章说等会我到县委门口就打你电话。挂了电话后，他向雷凯歌说了这事，雷凯歌说，那下午你就自由活动。明天上午我和岿然陪你去跟文宣部门和旅游局的同志见个面。

杜华章心知由郭岿然陪同场面上也过得去，但雷凯歌亲自带他去，下面的人看法就会大不一样，心里不由得生出感激，雷书记这么给我面子，我要是不把工作干好，那真是对你不住。

哈哈，看你讲的，一家人不讲两家话，你就莫客气了。

六栋三零三乃原常务副县长的住房。虽是临时住所，却布置得颇为考究。客厅里宽大的布艺沙发尽管已略显陈旧，但坐上去软和中尚存弹性。书房里搁了张黄褐色曲柳木摇椅，显示出原主人是个会享受的人。最让杜华章满意的，是那两个并排而立的书柜——他听说这位女县长有个特别嗜好，爱看侦探小说。只是书桌不够宽大，那个陶瓷笔筒也过于瘦小。张副主任特意指出席梦思、枕头和被褥都是新换的。认为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杜华章点点头，微笑了一下，感谢的话就没说了。他的行李本放在迷城宾馆里，包括一个大号行李箱和一个超大号手提行李袋，还有两刀宣纸。张主任已叫人搬了过来。等他走后，杜华章就动手把箱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各置其位。除衣服鞋袜和洗漱用品外，还有一套茶具、一筒西湖龙井、一饼熟普、岳麓书社出的《老子．庄子．列子》《史记》和《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的《宋词三百首》、浙江人民美术印的《王羲之行书卷》、大号红木笔挂、青玉笔架、五支毛笔、四方印章、一个长方形铜墨盒、一对白玉镇纸、一张羊毛书画毡、一个冰裂纹笔洗、一盒朱砂印泥、一瓶没开启过的大号“一得阁”墨汁、两条硬壳蓝“芙蓉王”、一个宝石蓝圆形玻璃烟灰缸。

杜华章先把文房用品、书籍和烟摆放妥当，才去理会那些衣服和洗漱用品。他的衣服除了三件白色衬衣外，从外到里都属于蓝色系列，连袜子也都是蓝色的；洗漱用品基本是老牌子——洗发水和香皂都是“蜂花”，洗面奶是“大宝”，牙膏是“田七”。安放妥当后，他坐在书房摇椅上，点了根烟。随着摇椅有节奏的摆动和烟雾舒缓地荡漾开来，杜华章进入了悠然之境。他喜欢这种静然独处的状态，心地清明，思路活跃，往日许多得意之作便是酝酿于此。但那些讲话稿和理论文章大多署上了别人的名字。现在身居常委，终于可以写完全属于自己的文章了。只是此后动笔的机会怕是很少，更多的是要在施政中展现才华。想到此处，他又一次忐忑起来——杜华章师专毕业后当过三年老师，此后相继在县教育局办公室、县委政研室、县委政研究室工作，尽管表现优异，却大多是纸上功夫。如今由虚转实，要应付的都是硬邦邦的人和事。虽然临行前到几位曾在基层工作多年的老领导处求经，讨得了一些干货，但还是没法把心房填得踏实。杜华章也知多想无益，只能见子打子、摸着石头过河，但又无法控制自己去想。连吸几根烟后，他索性站起来，铺纸倒墨，取下那支双羊牌特制大鹤颈，凝想了一会《姨母帖》的结体和用笔后，写下六个菜碗口大的字：知其雄，守其雌。《姨母帖》行中带隶，是右军书法中仅有的古朴宽博之作，据之写大字，比用右军其他任何一帖的体式都要来得稳重。左右看了一会，他微觉得意，兴致遂涨，待墨稍干后，移纸又写了一张。这次是用《兰亭序》的笔意，写的是：茶可清心，烟能怡神。八个搪瓷杯口大的字向背得宜，颇显潇洒出尘之态。杜华章年轻时专往飘逸一路走，后得一位老书法家点拨，为了增加线条厚度，用心临了一年《张迁碑》，飘逸中遂含古朴之意。欣赏了一根烟的时间，他觉得自己兴致已过顶点，遂将笔洗了。墨盒却不清洗，留待变成宿墨，写出来的线条会别有一种韵味。

晚饭是在县委食堂吃的——张副主任已帮杜华章办好卡，下午离去时就交给了他。晚饭还在食堂解决的基本是交流干部，而交流干部基本上是些县级领导。杜华章进去一看，餐厅里就坐着一个人，衬得本不甚宽敞的食堂竟显空旷辽阔。这人坐在靠墙的一张桌子边，上身前倾，现出个精干的平头来，正是鲁乐山。他目光戳进碗里，吃得专心致志，根本不去关注有什么人在身边进出。打好饭菜后，杜华章转过身，停顿了片刻，就向鲁乐山走去，在他侧对面坐下。

回来啦？

鲁乐山抬头看着他，点点头。

辛苦了。

也没什么，家常便饭。鲁乐山说完，用调羹连铲两团饭菜运进嘴里。

杜华章夹了半筷家常豆腐，慢慢咀嚼。

这豆腐好，又细腻又有嚼劲。

迷城的豆腐好是好，但不一定就胜过西边其他县的。它最好的还是卤豆腐。

听说迷城卤菜配方都是秘传的，外县的人学不到。

何止外县的人学不到，不是一家人，也学不到。

是不是传儿不传女？

那是过去的规矩，现在没这么严格了。做卤菜辛苦，又发不了大财，做女儿的愿意学，有的也会教。

我也吃过其他一些地方的卤菜，有的名气还很大，但口味比起迷城卤菜，差得远。按理说，迷城卤菜也可以做大的。

我们也想搞产业化。但迷城做卤菜的还是传统小作坊式，要做大，肯定要筹一笔大钱做启动资金。这个倒不是太难，大不了由我们出面找银行贷款。最难的是要这些人换换脑筋。他们祖祖辈辈就是在家里支口锅，熬一锅卤汤，把菜卤好，就在门口或街口摆个摊子卖。一提要他们转变经营方式，就好像要砸了他们的摊子一样，个个都要把脑壳摇脱。

迷城是古城，这里的人思想肯定比其他地方要守旧。

要是守的真是个宝也好，很多人守的其实就是个尿壶。你免费给他换个抽水马桶他还不要，非要用他的陈年尿壶。

虽然鲁乐山语气严肃，杜华章却忍不住莞尔。

听说你是昭市师专毕业的，是哪一届？

九零届。

学什么？

中文。

那我们是一个系，我是八七届。

原来是师兄，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指教谈不上，有什么事我们多交流。你来之前，雷书记就跟我商量过，想让你把旅游这一块也挑起来。

我初来乍到，就挑这么重的胆子，心里没什么底啊。

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我们都是这样搞过来的。我是管的事多，有些地方顾不过来。迷城的旅游，其实大有文章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