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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下之乡 这是美国作家艾格尼斯·凯斯的自传式随笔之一。20世纪30年代,嫁给大英帝国北婆罗洲林业长官哈里·凯斯的艾格尼斯随夫远行,旅居当时的北婆罗洲首府山打根。在山打根,她需要适应烈日与暴风雨交替的热带气候,也流连过南洋诸岛的碧海蓝天,在土著居住的险峻丛林里探险。虽为殖民者身份,艾格尼斯和丈夫并未站在殖民者的立场看待他们所处的环境,反而以一种包容甚至是谦逊的姿态与当地人相处,以平和、幽默的笔调描绘出当地的风土人情、人性复杂而闪光的一面。在艾格尼斯笔下,沙巴有了“风下之乡”的别名,并流传至今。 相关信息: 艾格尼斯·凯斯另一部作品:《万劫归来》(好莱坞1950年改编拍摄了同名电影)即将推出。 如果你爱毛姆,不妨也读读艾格尼斯。 如果你想去沙巴旅游,不可不知沙巴即是“风下之乡”,也即来源于本书。 “风下之乡”专指沙巴,马来西亚东部度假胜地,这一称谓即源自本书。艾格尼斯用细腻而诙谐的笔调,还原了上世纪30年代末的沙巴海滩、丛林探险和土著逸事,乃至“二战”前夕的南洋氛围。 1939年,《风下之乡》获美国《大西洋月刊》*佳非虚构类作品奖。 艾格尼斯·凯斯的铅笔素描也是本书的一大亮点。寥寥几笔,幽默而传神。 初到婆罗洲 我初到婆罗洲,住进了我丈夫单身汉时的住处。这座平房不大,养护得很好,很热。它四周高竹掩映,在单身汉中间颇为吃香。同时也因为这高竹环抱的私密,导致了它的潮热,而从来不受太太们的青睐,因为是她们,将会在这潮热中度过每一天中大部分的光阴。 我丈夫满不在乎地许诺,这房子随便我折腾改造,我便也没有客气。打掉了隔断墙,随处悬挂的衣服进了衣帽间,武器归置到了墙角,带流苏的灯罩消失了。结果令我非常满意,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展示出让人敬佩的自我控制力,信守了承诺,我们似乎就这么安顿了下来。可就在这时,听说有一座山上的政府公屋要空出来,而住在山顶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那家将要搬离的人邀请我们上去看房。当我们坐下来,从打开的房门看出去,远处的山打根码头掩映在暗色的红树林中,这一画面成为我们整个世界的背景。那一刻我知道,这正是我想要生活的地方。 在我们讨论搬家的可能性的过程中,我不断地收到各种提醒:关于山顶上风的猛烈,关于那所房子的年久失修,关于我们现在居所的牢固现状、漂亮的粉刷,关于山顶花园里贫瘠的土壤、花儿从不开花的事实,最为严重的是,在山顶很难有足够的水压冲洗马桶。 几乎让我却步的是最后这一条,只有在两种条件下都生活过的人,才会懂得珍惜有上下水管道的宝贵。最终,我仍然决定,不因没有抽水马桶,而与这个婆罗洲最优雅的山顶擦肩而过。 第一件事,得说服我丈夫。他是说过,他希望我能得到我所想要的一切,但是……我们现在这个房子刚刚粉刷过,隔断墙也刚按我的意思拆除,上下水都刚安装妥当,花园繁花似锦,而且这个房子他单身住了这么久,够大,够凉快,够通风。 可涉及搬家这件事,女人通常很执着。最后是我的丈夫被说服了,政府分房的部门被说服了,那些认为我犯傻的朋友也都被说服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困难重重,完全超出我的估计。那些家居用品,平日里看不见的脆弱全都无可掩饰地暴露出来。拆床时,它自己就散了架,变成消化好了第一步的白蚁口粮;柜子从墙边搬开时才发现原来没有背板;在墙角交叉着腿,站得稳稳当当的桌子也一推就翻。整个这间屋子完全像一尊过江的泥菩萨,唯有马汀·约翰逊的冰箱站在那儿,冰冷而充满效率,像人类征服腐朽的一座丰碑。当十个中国苦力妇女滚动着推它上山时,我跟在后面为它骄傲无比。 当家具七零八落对付着在新家安装起来,当狗找到了新的长椅,长臂猿在新的树上安了家,大猩猩也有了新的秋千,我站在现在属于我们的山顶上看下去,看山打根湾。 山打根码头躺在我的脚下。清晨,湾里的水一动不动,平坦湛蓝,像明信片上的图画。唐人街的屋顶在阳光下红得耀眼,海岸边长满了树的悬崖又是那样的绿,更远处的丛林是一片更深、更暗的绿。海岸线上的椰子树小心翼翼地进入视野。分散在海里的蘑菇岛,那么小,那么完美,我似乎可以抓起一个直接寄回家,标注为“来自婆罗洲的问候”。 土著船随风漂着,一任彩色的帆将它们抛在水中;汽艇在蓝色的水平面上划出一个个苍白的扇贝状涟漪,推动着附近华人的垃圾在水面不停地晃着。只有那艘香港汽轮停在那儿,谨慎而优雅,在气窗的位置,是一件华丽的绯红色胸衣。 自此,我们在这所房子里住了下来。它有温和的性子,却又有过分慵懒随意的姿态。每一个冬天它都破败一成,东北季风从苏禄海吹来,穿越五英里的丛林而来,刮起树林里最潮湿的空气向我们抛掷,直到房子的墙裙旋转而上,兴奋地尖叫。而当西南季风从湾区席卷黑云而上,这座可怜的房子却又没有一处不在雨水中浸泡。 可一旦阳光来临,它蒸发流汗,毛孔伸展舒张,很快便又活力四射。这时我想起了故乡家里那些规矩森严令人生畏的房子:双扇门,严丝合缝的窗户,高效运转的散热通风装置,装了瓷砖的浴室,墙上没有能让烈日暴风长驱直入的裂缝,没有神龛,没有裸露的房梁让蜥蜴在上面睡觉,椽上也没有任何地方供麝猫乔治栖息—完全是一个需要小心侍奉的君主。 我最近读到一篇记者谈论热带的文章,说他已经无法再忍受蓝天下盛开的三角梅的景象,哪怕多看一眼也不行。我对记者可能会有这种感受,却从来不会对三角梅无法忍受。我家门窗整日大开,就是为了迎接盛放中的三角梅的艳丽,为了去拥抱、去呼吸那样的热烈和丰饶,那深沉而强烈的气息和那慵懒俏皮的凋萎。 皇家苏禄染布挂在门上,明黄色、樱桃色和紫色,被风一吹,融进花园的缤纷中,吸满了那儿的颜色,再被刮进来,好像呼吸急促,令人兴奋。花园里,金雨树成串的黄花,九重葛的粉红和金棕,非洲郁金香的红唇,凤凰木花瓣的火红,鸡蛋花神秘而难以捕捉的香气,克南加柚木树以及金露花,让我目不暇接。这个花园才是我们唯一的装饰品,只有它能够不惧蚊蝇恶虫,不惧烈日暴雨,热情生长。 我们曾经有过一张非常讲究的上海草编地毯,它大到将整个客厅那些开始碎裂的水泥地面全部盖住。刚买回来,账单还未付清,白蚁已经从地面的裂缝中钻出来,从一角吃到另一角,不停地吃,不停地消化,从早八点到晚八点,终于销蚀掉整张地毯。那一刻,我想起总督府里那位刚从英国来的保姆的话:“整个婆罗洲什么也不是,就是一座蚁山。” 然后,大雨降临…… 雨从四面八方进到室内,门、窗以及没有遮盖的走廊都是雨水的通道,地毯、桌子、台灯、椅子四散飘零,该关的都关上了,可是房顶到墙顶之间用来通风的部分我们无能为力,只有一任雨水刮进。 卧室里,生着炭火的铜炉在烤着床单,独自在床底下熠熠生辉。衣柜里,我的鞋是湿的,衣架上的衣服萎靡沮丧,木塞瓶里的止咳糖浆融化得黏黏糊糊,书桌上的信封已经自己粘上。 山打根码头消失了,蒸发了,我们的山顶小屋独自在暴雨中飘摇,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舒服地待着,那里是唯一一间保持干燥的屋子,放着我们所有的书,铜炉里点着火。 “今年的雨是不是特别多?” “不,从九月到来年三月,年年如此。” “兴许今年的雨量是创纪录的呢。”我每个雨季总是抱定这个想法。 “别傻了,我们的年降雨量才100英寸,再说了,我们的花园也需要雨水。” “在年降雨量100英寸的情况下,我们得住在一个不漏雨的屋子里才是。” “所有修建时考虑了凉快因素的屋子都得漏雨。” 这间书房建在楼上那间多出来的卧室里,密封的墙壁,装了纱窗和纱门,蟑螂、泥蜂、蠹虫以及书蛀虫在这里绝对见不到。晚上点灯以后,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免受飞蚁、甲壳虫、蚊子、蝉子的欺凌。 这个房间似乎积聚了一些经年以来所释放出的意志的能量,每每进去,都能让你感到愉悦。不仅体现在它是个工作的好地方,而是哪怕你在等待给浴缸放水,晚餐前更衣,甚至等着用人备早餐那些零碎的时间里,你也愿意在那儿短暂停留,继续一点上次没做完的事。 卧室是家里第二重要的地方。我们的床好像一艘被海潮推到沙滩上的船,立在屋子中央,其他家具则被冲刷到了房间的外围倚墙而立再也刮不到一点风的地方。那床是我们做的,自然深受喜爱。六尺长六尺宽,采用厚重的婆罗洲木材,照我们画好的图样做成。为图凉快,木头床板上放着一张硬床垫。我起初很讨厌这样的床,痛苦地想象着我将在以后的四年里在这个硬床上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在酷热中喘着气,一边盼着回家度假,一边质疑自己为什么要离开美国。 气候就是这样:起初无法忍受,渐渐地开始忽略,然后变得舒服起来,等你要离开时,已经能感受到它的清凉。祖母总是对我说,我们改变不了气候,可我那时想,我们不是住在加州吗?我们也不需要改变气候呀。 无论怎样,我们还是很快就适应了这热带地区最明显、最主要的特征:热。关于山打根的气候,最糟糕的莫过于它从未清爽过,那热而潮的空气是细菌的天堂,这里的细菌似乎获得了永生,在人中间传递,像来访的穷亲戚,像感冒,像流行病,再加上蚊子的传播,各种热病十分普遍。但是在这里,不会被汽车撞,也不会在人群中被挤死,或者被警察揍一顿,或者从摩天大楼上摔下来,这么一对比,就算扯平了吧。 沐浴时,我喜欢站在一扇打开的窗户前,望出去,越过高高的一片竹林,穿过山腰上那一排欧洲人的住宅,跨过丛林,远处是蓝色的地平线,那是苏禄海。那儿有一个小岛,看上去像一只在水里游泳的狗,头冒出水面,岛的名字叫龟山,属于菲律宾群岛。丈夫告诉我,那岛和美国一丁点儿关系也没有,可是我每每望着它,心里总有一丝乡愁隐隐升起。 卫生间内部的风景便没那么美妙了,侧面墙上有一个水龙头,加上一个小的铁皮澡盆,这里正确的洗澡方式是站在地上,从澡盆里蘸水出来浇到身上。可我觉得什么也无法代替泡在澡盆里读书的享受,哪怕只有臀部放进了澡盆,腿挂在盆边,我也不舍得放弃。水泥地面向一侧倾斜,通向角落里一个没有盖的下水口,地面永远是湿的。 浴室的一角有个小隔间装了马桶,在婆罗洲叫W.C.。这在当时是个很值得谈论的话题,因为W.C.还不是人人都有的设备,因而具备值得一提的豪华价值,就像空调或者室外泳池一样。谈论W.C.,好些年在婆罗洲一直是个无伤大雅的话题,人们往往还喜欢回忆过去那房子里没有装水管的日子,每一滴水都是由监狱中的犯人从山下的井里挑上来的。对我来说,那样的日子其实并不久远,我们的W.C.也才一年,而整个北婆罗洲除了山打根和杰士屯外,仍然没有市政供水系统。 很快我发现,家里需要五个用人来料理我们夫妇的日常生活。我们人丁增加的同时,也减少了山打根的待业人口。家里通常有两个中国女佣,阿鲁萨普—家里的男佣,一个本地穆鲁特小男孩,一个爪哇园丁,三个到一打的混种暹罗猫,一条狗,两只长臂猿,以及时来时往的一只大猩猩和另一些丛林动物,再加上我和我的丈夫。 所有人的食物都在伙房里准备,在我们正房边上,相隔不远。它一半的面积上站着一个水泥台子,功能像一只烧柴的炉灶。这个灶台上长期烹煮着鱼头、牛肚、泡过的鱿鱼、刺鼻的野猪肉、鹿肉;旁边,与之共享同一个灶台的另一个锅,风味大逊,是给我和哈里做饭用的。另有一口巨大的铁盆,永远冒着水蒸气,那是备用的洗澡水,另外两只小一些的是咕嘟着的饮用水。 我曾经自己在灶台上烹煮过,这句话从字面上看也千真万确,我的确被“煮”得比食物还熟。我煎过鸡蛋饼、奶油鸡蛋酥饼,还烤过蛋糕,都很不错,只是我自己太狼狈,后来我就仅限于做凉的甜点,或者给些指点。 最令我惊讶的是面包,听装面粉用听装干酵母发酵,揉面的是一个中国女孩儿,在她学着做面包之前,自己从没吃过任何面包。那烤箱更是会让家乡的任何一个厨师嗤之以鼻。享用时搭配冷冻黄油,但这样的面包却是我吃过的最好的面包。 灶台的下半部分被暹罗猫威姆布什占用,专门留给她的小猫;也被混血暹罗猫托马斯用来享受它奢侈淫艳的生活;灶台后面放着一些青涩的芒果,这样可以熟得快一些,还有瓶瓶罐罐的调料、香料,以及哈里收集的动物头骨。 从我们正屋沿坑洼不平的路下行大约五十码,是后房,这里住着华人女佣和阿鲁萨普。第一间是阿金的房间,这间房把角,有两扇窗户,一个衣柜堵住了其中一扇窗户,另一扇上则钉着木百叶窗。阿金房里有一个很大的熨衣板—这代表了她的工作重心,以及一个小折叠床。以我对阿金的认识,我总是会想象她在熨衣板上睡觉、在床上熨衣的情形。 阿银的房间是一个废弃物收容所,粉色花朵图案的地垫,梳妆台上花哨的礼帽,打碎了的镜子,空的瓷罐,被狗咬破的布裙,掉了色的印花布窗帘,画着吴尔沃思大楼的贝壳,以及散发着气味的老木衣柜,这些是我们扔掉的东西,后来都到了阿银的房间。木衣柜不臭了,空瓷罐插上了花,吴尔沃思大楼里放着针头。 阿鲁萨普的房间是最后一个,主人显然来自一个本地部落,这个部落的人习惯了住在至简的房舍中,不到屋顶垮下来他们不会搬走。阿鲁萨普房间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大相片,相片里的他穿着相馆的西装,摆着姿势。光看照片上这个穿着时髦的大翻领上衣、戴着条纹领带的他,谁也不会想到他是穆鲁特酋长门萨冷的弟弟,他光着身子的照片印在明信片上,被旅游者寄回家,向亲朋展示最原始、野蛮的婆罗洲。 紧挨着阿鲁萨普的睡垫,睡着家里年纪最小也最没用的乌斯特,他的眼睛总是好像被胶粘住了一样闭着,软软的嘴却始终张开,只有睡觉的时候,像所有小男孩那样沉沉睡去的时候,嘴才合上。 最后一间和阿鲁萨普的房间连着,是穆鲁特人来访山打根时的住所。英王加冕周,这里住了六个人。 我们自己的生活空间,连同家具用品都由政府提供,并且归公共事务部(PWD)负责维修养护。像所有的房东和房客一样,我们和PWD的观点总是不同。它们的家具激起我不可遏制的、想要给它们动手术的冲动,那些家具腿、花哨的背板、华丽的扶手、难以忍受的装饰缺陷……通通被我像施行外科手术一样地进行了处理。 我们也有些自己的家具,是依照我们的设计,用婆罗洲木材做成的。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具。总有这样一个奇妙美好的过程:起初,它是你房外树林里的一棵树,以及你画在纸上的一幅图;接着是木锯将原木改成木材;当它变成一块光滑的木板时,你告诉中国工匠要怎么做;现在便是我们眼前这张华丽无瑕的长餐桌。 好像只是长长地舒了口气,白天便不知不觉变成了夜晚。锚链在海里撞击,城里有钟敲响,木屐在路上踢踏,各种声音依稀传来。阿鲁萨普在这个时候轻手轻脚地端上我们的晚餐,小男孩举着的碗岌岌可危,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们,根本不留意他手里端的东西。翠玉的高脚杯在桌上闪耀,粉色的木槿漂浮在青瓷大碗里,蜡烛在胖胖的鱼形烛台上燃烧得像黄玉色的眼睛,高大的马来式落地灯立在我丈夫身后,在他头顶闪烁。桌下,他的光脚轻轻地碰着我的。黄昏藏住的一切,这时,在这和平安静的夜晚,烛光将它们又都照亮了。
艾格尼斯·凯斯(Agnes Keith,1901–1982),出生于美国伊利诺伊州橡树园,出生后不久随家人迁居加州好莱坞。青年时期年就读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毕业后一度任职当时很具影响力的《旧金山观察家报》。1934年与大英帝国北婆罗洲林业长官哈里·凯斯(书中的哈里)结婚,隧随夫远行,旅居当时的北婆罗洲首府山打根,生活写作。其主要作品为其自传体三部曲:《风下之乡》(Land Below The Wind),《万劫归来》(Three Came home)(好莱坞 1950 年改编拍摄了同名电影),以及《白人归来》(White Man Returns),叙述了她所经历的“二战”前、“二战”期间以及其后在南洋的生活及感悟。 滑进苏禄海
你曾经在炙热而蔚蓝色的水里沐浴过吗?并且,脚放在一组珊瑚礁上,有海星轻咬你的脚底,有白色细沙缓缓在脚下流过,有水在太阳下的一波一波中融进天空,而你的身躯,融进这水中?有过吗?你有过吗?这时,你的身体没有一点负担,随着海浪的颠簸冲刷,你那失去重量的双脚,你那被水漂洗的双腿,你那漂漂掠过的双手,都融去了,在这海的温暖、海的清凉、海的甜蜜中重生。 每年八月,我们都会出发,向苏禄海上的岛屿而去。东海岸外,这些岛屿就那么躺在那儿—塞阑干a、帕巴班戈b、宾南浜c、丁文马塔d、西巴丹e、巴比f—我们出发,向这些苏禄海上的岛而去。于是再一次,所有的美丽词句都有了意义;再一次,所有的意念喊出一个愿望:人啊,死去吧;这些自然啊,永生吧。然而,在那里,自然达到了极致之美的一个地方,人,也似乎反而更像一个人。 很多时候我讨厌读诗:我跟它没有共鸣,又觉得它词不达意,令我烦恼发狂;也有些时候我喜欢粗鲁庸俗,厌恶言语精巧;有时,索性在我心里眼里,世事万物皆不如意。 但是在那里,在苏禄海的岛屿上,我会用修饰性最强的言辞,道出最甜美的念想,那些词精雕细琢,抛光得像一块块珍贵的宝石,几乎像是蒂芬尼的工匠在处理语言。在那里,我会读伊利亚特,梦见奥德赛。 那里,在那些岛上,太阳升起,照耀,又沉下,在属于我们的热带王国;那里,我们躺在栈道的木板上,瓜分领土,哈里一半,我一半,像君王一样,我们为各自的领土命名。 “伽雅岛a是我的,我喜欢那里高高的山峰,以及峰顶上盛开的白色兰草,还有我们游泳的那浅浅海湾。” “我要欧码渡b,那儿有土著人的洞穴,洞里有阴茎崇拜的符号,以及那些建了一半的船,还有弧形的沙滩,透过它,可以看海的那一边。” “马塔岛是我的,不过太大了,你可以要一半。” “你最好还要巴克巴克c,因为你是那么喜欢那些闪闪发光的蓝螃蟹。” 最后,只剩下夜色的蔚蓝包围在我们身边。黄色哈密瓜一样的月亮栖息在伽雅岛的尽头,在它下面,是睡着了的海水溅起的一带金黄,天空很近很深,星星肆无忌惮地在远处闪烁,它们映到水里,使得海面泛起微光。这半透明的深海,此刻依然是珊瑚滩上一片夺目的蔚蓝。无眠的鱼群整夜忙碌着,被躺在甲板上的我们瞧见,这些热带生命的私生活就这样被我们偷窥到。 于是我们,一起在这里的两个人,滑进了苏禄海。 (写于丁文马塔岛) 当帕斯在那儿等着,他将给我们带路,像我们的河神,掌控岛上河流的潮涨潮落。也只有当帕斯能够成功地领着我们从海边顺河流而上,找到我们在林中的营地,再顺利地返回大海。 布达柯站在当帕斯后面,他负责干脏活,别人不肯干的都归他。他有十二岁吧,大概,细长而结实,黝黑光洁的皮肤下,身体的器官好像是钢铁制的。 阿鲁萨普也准备好了。他在包村度过六个星期之后,刚刚回到我们家。此刻的情绪好像一名归家的浪子,哈里不在身边的时候,他便奉命对我负责,发誓旅途中不会允许我滥用自己的判断。 我们走在不可穿越的丛林中。我今天故意地用了这个渲染过度的词,“不可穿越”,因为这种词,在我那个强求准确的丈夫面前断不能使用。他会说,很可能会说,既然你已经在穿越,怎么会是不可穿越呢。于是,每当我独自一人时,便喜欢说一些像旅行指南上那样夸张的话。 这天,哈里在另一个岛上,考察一片可以新划入保护区的森林,于是我便穿越在这个“不可穿越”的丛林中了。从我们营地到河流的源头,是一段从原始森林中开辟出来的隧道,黑暗、潮湿、闷热,拥有一切隧道的不悦特征,除了有一次,我听见了火车的长鸣。潮湿的水汽从上面滴下来,从脚下浸上来,藤蔓植物频频地钩住我的头发和衣服,令我不得不时时俯身。尼帕棕在头上横过,我看不见天空。 我们来到蜿蜒的泥泞小路上,它把我们引向远离河流的方向,我再一次见识了当帕斯对付河潮的技巧。时间必须把握得恰到好处,在小路被水完全淹没之前赶到河边,但又一定不要在潮汐正猛、能够将船冲刷到岸边之前。我想象了一下,从被河水淹没的小路一直游到河边,只为了能坐船顺流而下,绝不是件多愉快的事。 不过话说回来,退潮的时候,在四分之三英里的泥地里蹒跚而过,其实更让人绝望。红树林地里的烂泥恶臭熏天,直没过我那被蚊虫咬烂的腿,鞋不断地陷入泥沼,当我失去平衡而本能地伸出手去时,又不知道会抓到什么吓人的东西,同时脑子里一直闪现潜伏的鳄鱼的镜头。 可今天,当帕斯又一次绝妙地应对了潮汐涨落的时间,我们得以一身干爽地来到河边的小船上。 我躺在船尾,就着香蕉和鱼干,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下。在这可爱至极的阳光里,我想起了我们林子里永远潮湿闷热的帐篷。在这样美丽、赐予生命的阳光里,我高声礼赞,伸直了身躯,以晒干每一寸的潮湿,干到骨髓里。我躺在那儿,望上去,是清晨明净的天空。 布达柯、当帕斯和我都脱了衣服,我穿着泳衣而他们光着上身,大家也都光着脚。只有阿鲁萨普,依然体面地坐在海上,膝盖上紧抱着那支22口径来复枪,因为他受人之托,肩负重任。 “鸽子!” 当帕斯停止了划桨,布达柯也不动了,任船漂着,阿鲁萨普向树顶瞄准时,所有人都凝神屏息,我根本看不见他在瞄向什么目标。枪声一响,只见什么东西从树间那一片刺眼的明亮中掉下来,掉到暗处,红树林的泥沼中。当帕斯朝那个方向疾速划去;布达柯站在舷首,一声尖叫便钻了下去,像一个铅坠,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会儿冒出来时,水从他圆圆的黑脑袋上淌下,手里举着一只野鸽子。他灵巧地从艏舷上又爬回来,跌坐在甲板上,他身体里好似有一个个高速完好运转着的线圈,弹簧一般精密有力。 这时,荣誉也满足了,面子也有了,我们自然是不能空着手回营的啊。阿鲁萨普仍然紧紧抱着他的22口径,但我怀疑他是否还能再有机会用上。他热爱带这支来复枪,带上就总是要想办法用上的。 我们回到海里的船上,那儿一个人也没有。船长和水手,一个中国人,一个马来人,都去浅滩垂钓了。当帕斯把他们都吆喝回来,将小舟系在船尾,甩出了鱼线。我把我的鱼线捆在船舱顶上,假装也在钓鱼,否则当帕斯那巴夭族的灵魂会感到难以忍受—居然有多余的鱼线没有被派上用场。一切都妥当之后,我穿着泳装,舒服地躺倒在甲板上,伸展四肢向上望去。 云在天上,岛在海里。岛也在天空上,云也在海里,海天辉映,无可分割。 亘古以来,更无一刻如同此时,我是天上的一朵云,是海里的一座小岛;是水里的一荡涟漪,是空气中的一缕清新;我是一个恋爱中的女孩,我是一名嫁作良人的妇女;我是正在开创的男人,我是一个被点化的孩子。 我是不是太漫无边际了,忍不住自责了一下,可这的确是奢侈而华美的一天啊。 这时,一片云飘过头顶,忽然就下起雨来,暴烈的程度如同刚才的美好一样强烈。把垫子拖进船舱中,雨点击打着刮向我们。当帕斯和布达柯坐在小舟里撑着尼帕棕叶当伞,水从布达柯黝黑的头顶泼下,再从他鼻梁上溅开,他仿佛自带完美的防水功能,身上一直在淌水,却从不被打湿。这大概是从长年生活在水里的巴夭族祖先那里一代一代继承下来的高质肌肤。 发动机噗噗发出的恶臭,今天闻起来也没那么糟糕,它是鲁滨逊·克鲁索传奇的一部分。我坐在那儿对着我的脚趾头笑起来,想象野人星期五在他的岛上看见染了颜色的趾甲该有多吃惊。 雨点从海面上粗暴地弹起来,马来船长已经在船尾升起了炭火炉,上面架了两口锅在煮,其中一个不用看也知道,是米;另一个正煮着章鱼。 雨就这么停了,没有事先缓和一下,好像开关一关,太阳便一下子打开。我们把船搁浅在一个浅浅的珊瑚湾,这样我可以在那儿晒会儿太阳。洁净的白珊瑚礁上,水清澈透明。当帕斯站在船尾,阿鲁萨普拿着一张弓,试图在找鲨鱼、章鱼以及河口的鳄鱼。水底的沙滩上,文静地铺陈着海星,它们也向上望着,想看看我在做什么。 还是在那间小屋里,我换上一条特别短的短裤和带着弧形衣摆的衬衫,衣摆悬在外面,这样凉快些。 所有的人都聚拢在船尾吃饭,一人端一只盛了米饭的白色贝壳,像白瓷碗一样,同时人人都去一个公用的锅里捞鱼,闻着特别香。我也的确饿了,正想去和他们一起吃呢,耳边响起丈夫的历历教诲——在那口公用的锅里我可能会染上什么样的疾病,于是我打开一听卫生的罐装牛肉。 饭后我们要去的那个小岛,前几天路过时就看见了它,岛上有个巴夭族小村落。像这样远远地看见一个岛屿,最终可以真的登上去,特别令人兴奋,因为你常会听见有人说,“瞧,多精致的小岛啊,我什么时候一定要去”,但他们最终多半不会去,而我,现在就在去的路上!
到了我的小岛,摩托艇停泊下来,看见我那火柴盒玩具一样的小村落就在椰子树下。当帕斯用小舟将我送上岸,将所有人送上岸,船长和水手都欢天喜地地将他们的摩托艇抛在一边,我们各揣向往地登上了小岛。 有几家巴夭妇女蹚在珊瑚礁浅滩里,水深及大腿,她们静静地看着我们的小舟靠岸,那一瞬间像水彩画里赭石色的剪影。她们继续蹚水散去,好像一群在海里面摆集市的妇女。 我从船上爬下来,跟在她们后面,最初的几缕探究目光之后,她们不再盯着我看。她们对我好像一点也不吃惊,似乎已经习惯了我这样短裤加衬衫打扮的欧洲妇女对她们的好奇。对她们来说,我自然想要跟在她们后面,去搜索大海的宝藏。无穷无尽的宝藏,可以满足每一个人,而明天的潮水将带来更多。 深红和靛青的纱笼高高扎在胸脯上,再垂在两腿之间,走着走着会有妇女将纱笼先放松,再重新扎紧。 背上的裸体婴儿和身边跟着蹚水的裸体的孩子,都像烤焦的小杏仁儿一样的颜色。这些年轻女子有着紧凑的身体、锥形的乳房和嫩姜芽一样的乳头,玫红色的双颊在赭石色的背景下熠熠生辉。年长的妇女胳膊上布满筋络,脸像核桃一样沟壑纵横。 我跟随着她们在水底留下的足迹,所到之处布满了可怖的黑色死海参、海蛞蝓,在白沙海底留下一道深红色的丝绒花环。我紧跟着这群巴夭妇女,想搞明白她们究竟在做什么。 我注视着一位老妈妈,她将胳膊滑进水里拾起一只蛞蝓,用小刀划开,将肉取出,这时赤色的内脏随汁水流出;老妈妈再将它抛回大海,那一团黑色投入海水中时,仿佛一个扎了丝带的漂亮的空礼盒。 我已经完全融进了她们中间,小心翼翼地游走在海星、小鱿鱼和水母中间,一旦发现有水母,妈妈们会警告孩子,我也借此得以闪避。 同时找到的还有海蛇,各种大小,几寸到六尺长的都有,浅绿色,像最高等级的玉石,周身布满乳白色的环。它们凶险也往往只是在水里,一旦你用一根棍上的弯钩把它们举出水面,它们立即功力尽失,无异于一只扭动的蛇皮长筒袜。每当这时,我立即将它们放回水中,它们多少可以挽回点体面。 海底的珊瑚花园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在生长,开放着艳丽的多年生花朵,四周环绕着娇俏的草本植物和火烈的香脂树,亮蓝色的鼠尾草。哦,这是整个王国最好的花园和种子,一定是萨顿王亲手用心种下的,它不可能自古就在那里。
花园里的居民有疾飞的鱼,像工艺品商店橱窗里的玻璃鱼,还有小巧美丽得不可方物的鱼,各种颜色的小鱼,看它们穿梭就像注视阳光下的三棱镜,也像看一只万花筒。它们像这个海底花园的神仙,俗艳、明丽、快乐,我小心翼翼而略带歉意地游走在它们之间。 这个集会上的妇女对不能吃的东西毫不关注,因此我和一位老妈妈达成了默契,我替她挑取蛞蝓里的肉,她替我留下最大最干净最薄的贝壳。这项合作实在太好了,我们忍不住交换了满意而欣喜的眼色。 巴夭背篓很快就装满了,看样子是一次不错的出海。 天空在太阳和雨之间几番交替,大海像是阳光下的一块蓝玻璃,在雨里又变成迷离的绿玻璃。雨水在我脸上和头发上干去,盐在我腿上结成颗粒,衣服干透到我身体里去,云朵在头顶的天空飘浮,阳光刺射在我们身上,棕色的婴儿靠在我们身上,棕色的孩子环绕在我们身边,玻璃一样的鱼群游荡在我们脚边。 天哪,生活,你怎么能这么好!那个曾经是个小女孩的我,何曾奢求更多? 当帕斯划着小舟来找我,阿鲁萨普说我们得走了。回到摩托艇上我那甲板上的垫子旁,这时正当日落,天地间除了美,什么也没有;在它面前,我是这样的渺小,我无以回报,只有无尽的感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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