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大学徐辉博士给我寄来他即将付梓的大作: 《丽岙旅欧华侨华人口述历史》,希望我为其作序。丽岙乃浙江温州的著名侨乡之一,我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就曾多次到过丽岙进行侨乡调研,在我多年来访谈过的欧洲侨胞中也不乏祖籍丽岙之人,因此我欣然应允。
徐辉博士从日本学成归国后任职于温州大学,借地利之便,矢志于浙江侨史研究。他以侨乡丽岙为基点,以采集侨民的口述历史为开篇,不辞辛劳,兢兢业业,认真访谈了数十位有着旅欧生活经历的丽岙人,逐字记录下他们的人生履历,遂有这部丽岙华侨华人口述历史集粹奉献于世。当浮躁之风腐蚀学界之事时有所闻时,徐辉博士植根田野扎扎实实搜集资料的治学精神值得点赞!
披阅这部20万字的文稿,我的眼前似乎闪现着一位又一位似曾相识的旅欧朋友熟悉的身影: 从出国,打工,立足,创业,到报效亲人,回馈乡梓,他们在离乡背井跨国拼搏的征程上,追寻着自己的生命价值,践行着自己的初心使命,从而也在不经意间为侨乡历史文化增光添彩。
搜集口述资料无疑对于侨史研究,尤其是其中的侨乡研究具有特殊意义。中国人航海梯山谋生异域的历史久远,辗转奔波、胼手胝足者多为平民百姓。虽然中国民间历来有编修族谱的传统,但族谱上的简单记录又怎能涵盖当事人跌宕起伏的人生篇章。如此,以普通民众叙事为主要特色的口述历史资料就有了鲜活的生命力,成为书写侨乡历史、传统、文化之必不可少的资源。
通过搜集口述历史追寻侨史、剖析侨情、探讨侨务在我国侨研学界已有传承。早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当时厦门大学南洋研究所和广州中山大学东南亚研究所的老一辈侨史研究学者们就曾相继访谈了1000余位从东南亚回国的归侨,记录下了总计500余份600多万字的口述资料。这上千名被访对象包括从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泰国、越南、新加坡等东南亚国家归来的原工厂主、手工业者、商人、店员、农民、鱼商或渔民,而其中引人关注的是上百位曾经卖身于东南亚殖民者矿山、种植园的契约华工。1979年,当时参与访谈的4位学者将其中44位契约华工的访谈资料汇集成《猪仔华工访问录》一书正式出版。2018年,厦门大学南洋研究院又将当年的所有访谈资料统一整理编排,出版了总计8册的《东南亚华侨口述历史丛编》。从访谈迄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接受访谈的许多归侨已不在人世,但他们留下的口述资料则为后人提供了不可多得的东南亚殖民时代亲历者的见闻与感悟。
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采集、整理、出版华侨华人的口述资料蔚然成风。在我国台湾省,相继有陈扬琳、杨年熙、郭乃雄等辑录的《欧洲华人访谈录》(1992年),张存武、朱宏源、潘露莉等辑录的《菲律宾华侨华人访问纪录》(1996年),钟少华辑录的《早年留日者谈日本》(1996年)等口述资料辑。自2008年到2014年期间,还有福建省金门县出版的一套共13册《金门乡侨访谈录》,访谈对象涵盖了在印度尼西亚、菲律宾、泰国、日本、马来西亚、文莱、新加坡、越南8个国家的金门侨胞。
进入21世纪之后,在中国侨联主导、策划和推动下,由各省华侨历史学会具体实施,先后以省为单位出版了天津、山西、广西、海南、广东、福建、浙江、河北、吉林、湖北、安徽11本归侨口述录,随后,又有昆明、南通等地、市侨联相继编辑出版了本地的归侨口述录,如《春城侨海情: 昆明归侨口述录》《南通老归侨口述史》《南通新侨口述史》;以及厦门侨史工作者陈毅明等主持采集出版的《国门内外:侨的口述历史资料》《侨星起落: 厦门侨星企业归侨口述历史资料》《竹坝沧桑: 同安竹坝华侨农场归侨口述历史资料》等。在广东华侨史文库中,也收入了如《归国与再造侨乡: 越南归难侨访问录》《从森林中走来: 马来西亚美里华人口述历史》等以华侨和归侨为叙述主体的口述历史资料集,而在暨南大学华侨华人研究院主编的世界华侨华人研究文库中,我们也读到了厚重的《归侨口述史: 暨南篇》。此外,还有《1950年代归国留美科学家访谈录》《寄托的一代: 清华人和北大人留美口述故事》《九十九种他乡: 美国华人口述实录》《美国岁月: 华裔移民口述实录》《温州人在日本: 温籍华侨华人口述历史》等面向不同侨界群体的口述资料集,林林总总,资讯丰硕。
在中国本土之外,新加坡对于华人口述历史资料的搜集整理可为典范。新加坡国家档案馆之下设有口述历史中心,围绕新加坡华人社会新加坡先驱人物等不同专题,采集收藏了众多不同阶层、不同背景之新加坡华人的口述资料,分门别类,供研究者查询使用。另据介绍,在澳大利亚国家图书馆收藏的口述历史档案中,也包含有近百位华人的口述资料,他们当中有移民澳大利亚的华人先驱,有活跃于华人社区的代表人士,还有一些则为华人企业家。
当然,采访、记录只是口述历史研究的基础,更重要的还在于对口述历史资料的解读与使用。
口述历史资料多是被访者从个体的微观视角回望历史,追溯人生,带有较明显的主观性。由于受访人的记忆能力不同,表述风格不一,所忆所述难免有所欠缺甚或失误,亦有可能呈现出与正统史料档案之文字记载完全不同的另类陈述。然而,个体的不同,并不妨碍研究者对于口述历史资料的探讨与深究。换言之,如果将一群有着相似经历之个体对于同一事件、同一时段所回溯的口述历史资料汇聚一起,相互比较,理当有助于我们还原、再现若干重要历史场景,进而有助于我们去认识某个特定群体在某个特定时期曾经想过、做过、实践过的史实。就此而言,个体的诉说或许点滴琐碎平淡无奇,但由群体汇聚而成的集体诉说则具有重现历史的潜能。口述历史作为草根叙事是正统精英叙事不可匮缺的补充,尤其对于往往处于大历史边缘的乡村而言,更是存续民间历史的重要路径。
口述历史资料的重要意义还在于它是被访者经过有意无意忘却之后的记忆重构,这种重构不是简单的对于被询问的既往某个史实或某个时段的复述,而是被访者想要诉说的真实。口述历史不是的,其所回溯的史实不一定是历史的真实,但多半会是讲述者心里的真实,更是讲述者希望向史料征集者呈现的真实,无所谓对、错,也无所谓真、伪,对其内涵的认真研读,深入剖析,正是从事口述历史研究者需要着力之所在。
综上,正如英国著名口述历史学者保罗·汤普逊所言: 口述历史资料的意义正在于它给了我们一个机会,把历史恢复成普通人的历史,并使历史密切与现实相联系。
由衷期待徐辉博士在采集、整理浙江侨乡口述历史资料的道路上坚持不懈,持之以恒,不断推出新资料,持续奉献新成果,为构建浙江侨史研究宝库添砖加瓦。
谨此,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