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青年作者周婉京首部短篇小说集,包含了《大榆树》《出埃及记》等短篇小说。她关注立体的生活,笔下人物有厚度,有温度,抵触宏大叙事。《出埃及记》有点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的味道:一场劫持变成了家长里短。《字幕组》这篇小说的故事只发生在网络空间,人物使用虚拟身份,呈现的是网络现实。或者说是网络现实与网络超现实的混合。《危机》这篇小说写的也是赴美生子的人物,只不过故事发生在赴美航班上。这些故事尽显作者的跨文化意识。
出埃及记
杰克和罗丝是一对小情侣。
在普罗维登斯这个平均年龄60+的城市,没人真正在意年轻人的爱情。他们相识也是通过送彼此的外公、外婆进养老院,推着轮椅一前一后来到电梯门口。那部老式电梯只能装下一架轮椅。就这样,他们在谦让中认识了对方。杰克要了罗丝的电话,还去她打工的热狗店等她下班。他们像大多数刚认识的小情侣一样,漫步在普罗维登斯河沿岸。这条河像一把尖刀将这座城市切成两半——杰克说如果从高空上俯瞰,这个刀把就像是在给什么人“放血”。一周之后,他把她带到北城的一家汽车旅馆,用前两天刚领的上上个月的工钱开了一间单人房。这是杰克的第一次。他把她安置在床上以后,飞快地跑到卫生间冲了一个澡。他一个人久久地伫立在浮着湿气的梳妆镜前,用手指抹出了一个尖刀的形状,他听到她喊他名字的时候,又速速将那把刀改画成了一个勃起的男性生殖器。房间里的光线昏暗,床的一旁放了一个深红色的小沙发。罗丝在那个沙发上坐了下来,这时她已经脱掉了脚上的布鞋。他掖紧浴袍的领子走上前,跪了下来,帮她脱掉了丝袜。他们咯咯笑着上了床,她的手缓缓绕着探进他的衣服。他更紧张了,哆嗦着把手伸进她的上衣领口,然后又伸到裙子底下。在他踌躇着要不要进一步行动时,她按住了他的手,他们就这样僵持了几分钟。他害怕了,不知道为什么而怕,但是这种害怕令他那晚始终没有硬起来。
杰克的工作是废品回收员,他在南城的垃圾场上班,主要负责对垃圾车运回来的东西进行分流。在那些沾着人的各种体液的废品里面,他最喜欢床垫。白乎乎的,看起来很干净。他把这些床垫从车上卸下来,扛在肩膀上时,他就会想象到底有哪些人曾经在这个床垫上睡过,他们的肉体在这上面出过汗、睡过觉、做过梦,还做过爱、打过飞机、生过病,最后说不定死在了这上面。罗丝在那次不成功的“破处”之后,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他。这让她的到来显得更意外更难得。杰克当时正在给一张新收回来的旧床垫编号,“089”,这是他这个月经手的第89张床垫。这些编号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如果他有同事想要从他这弄走一张看上去还比较新的,他往往会同意,然后在编号上划去那个被取走的床垫。也是在这第89号上,他完全施展了他的性欲。自上次那件事过后,他一直以为自己有可能更喜欢抚摸男人或者被男人抚摸。但这次罗丝来找他,他却在这张沾了别人体液的旧床垫上将她推倒,他麻利地用手指摸索她的身体,抱住她的脸和嘴亲个不停。他是爱她的,至少他是这么说服自己的。很快,他的肉体开始让他有了感觉。他像发表获奖感言一般说着情话,他首先感谢了自己的父母,一对从垃圾场退休的职工,然后感谢了普罗维登斯市政府,没有大力推行的环保政策就没有这张神奇的床垫,然后他在将近高潮时才想到身下的她,他太开心了,身体聚集起来的兴奋让他哼唱着闭上双眼。
事情变坏时没有一丝征兆。杰克的一个同事过几天要结婚了,他还差一个床垫。这人头上长了一大块癞头疮,秃了的一边被太阳晒得红光锃亮,他向杰克要床垫的话也毫不客气,不要别的,只要“089”。杰克非常干脆地拒绝了。这块不行,他说。那时正值正午,垃圾场的仓库穹顶露出一线晴空。阳光直直地打在一些废弃的铝板上,从银白的铝板折射到杰克桌前的玻璃镜子,他忍不住用手去挡。癞头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要求。可杰克来不及反应,他还是专注地躲着那刺眼的阳光。癞头抢下杰克手中的笔,要在编号那一栏划去“089”。杰克这才反应过来,他突然身手敏捷起来,呼地一下抢下笔记本。癞头的脸在反光中变得愈发扭曲,他拽着杰克工服的衣领将他整个提了起来。杰克刚想辩驳什么,却被这人的一拳实实地打进他的嘴里。他们被人扯开已经是十分钟后的事儿了,发现他们扭打在床垫上的人还是罗丝。罗丝捂着嘴几乎要哭了,她听到他们的骂声越来越高,杰克从嘴里吐出两颗牙和一口鲜血,用囫囵吞枣的口音说:八十九,八十九,八十九。他用尽力气使劲一抓,想要抓住那只不停在他脸上挥拳的大手,但他没有成功。他嘴里的血和口水混合着流到了床垫上,然后围观的工友开始朝他们跑去,将他们团团围住再强行拉开,直到他们完完全全挡住她的视线。她哭了起来,泪水像山洪一样淹过她平淡无奇的苍白小脸。杰克见到她时,他的眼睛已经肿得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拉过她的手,喘着粗气站了起来。这时警察已经到了,他们走到杰克和罗丝的跟前,要求他们配合录一些口供。他们走了之后,两个警员抬走了那张乳胶表面新沾了些血渍的“089”。
杰克出狱的时候,床垫已经不知去向。他在警局签名领个人物品时,收到垃圾场打来的一通电话。他的上头告诉他,明天开始不用来上班了。他请求领导不要急着解雇他,整件事他都可以解释。打电话的男人有点不耐烦了,他最后撂下一句明白话,告诉杰克他打的是自己的亲侄子。他说不然这样吧,他可以取走那张“089”床垫,算是厂里对他的补偿。杰克回到垃圾场,那张原本洁白柔软的床垫被人泄愤糟蹋了,血迹上面又添了许多黑黑的脚印。床垫的一个角还被人砍掉了。杰克盯着它看了许久,最后叫来了一辆出租车。他废了好大劲才把床垫抬进出租车里。出租车司机一直坐在车里抽烟,对这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年轻人的行为无动于衷。杰克最后的一点儿钱也都花在这趟车费上,他下车时摸光了裤兜,还差司机两块钱。他抬着床垫横着往家门口走,一边喊着告诉司机稍等他一下。等他好不容易腾出手来打开家门,他发现屋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拿走了。这是他在父母死后头一次夜不归宿,他没想到自己从警局回来后,家里连条家具腿都没剩下。一张能让他坐下来喝口水的椅子也没有,电视墙上留着黑黑的一条边可以看出这里曾经有过一个组合电视柜,沙发不见了,床也没了。他把“089”平铺在地板上,感觉这是他唯一拥有的一切。
那天晚上他和罗丝再躺在床垫上时,他发现他又变回了老样子,任凭她怎么撩拨他,他就是硬不起来。他没钱买面包和牛奶,只好每天清早从家门口的桃树上摘一些果子。那些桃子有的还是青的,咬下去会有酸涩的汁液冒出来。他们躺在床垫上吃桃子,把桃核扔在周围。很快,那些桃核开始腐烂,核仁上连着的薄薄的皮肉招来了许多苍蝇。在树上只剩下一个桃子的时候,他们吵了一架。家里什么都没有,他们的状态都很差——罗丝很沮丧,杰克一直在照着免费小报上的电话号码给小额贷款公司打电话。后来罗丝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哭,杰克挂断电话直接向厕所走去,他靠在门后,不说一句话。他就一直那样坐着等到她不哭了,她打开门以后,他对她说,咱们去找点钱吧。
罗丝先带杰克回了家。杰克见到一个高大黝黑、皮肤皱得一塌糊涂的男人。见到他时,这个男人正在地下室里摆弄一个遥控器。他称这是“信号屏蔽仪”。罗丝把杰克介绍给她父亲时,这个老男人完全不予理睬,他弯着腰专心鼓捣着他的仪器。一个不足二十平米的地下室,堆满了大大小小亮着灯的电子设备。他直起身时对着杰克按下遥控器的一个按钮,杰克身后的一道铁闸“唰”地一声落下。杰克吓得一激灵。老人仔细瞧了瞧杰克后说,跟我来,我有话跟你单独聊。杰克跟在他的后面,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老人重新开启了那扇门,上到一楼之后给杰克倒了一杯黑咖啡。他叫他张开嘴。杰克照做了。老人瞧着杰克的嘴问,你怎么少了两颗牙。杰克思考了一下说,上学时打架弄掉的。老人用狐疑的表情打量着他,喝起了咖啡。杰克顿了顿说,上周被同事打掉的。我女儿知道你被人揍的事儿吗?他问。是啊,她知道,还是她帮我报的警。杰克说。操他妈,看来她是真心爱你了。老人接着说,如果你抛弃了她或者让她不高兴,我会拔掉你剩下的牙,你听明白了吗?老人说这话时,眼皮上的褶子耷拉下来与眼睑连成一片,比黑帮教父看上去还要严肃可怖。杰克当场发誓他绝不会离开她,他要努力挣钱让她过上好日子。他们的谈话结束之后,罗丝走上来,喝掉了杰克没敢动的那杯咖啡。她在离开她父亲之前,在老人哈皮狗一般的脸上亲了一下。她再次挽起杰克的胳膊时,杰克感到什么东西夹在他们之间。罗丝在确定远离了她父亲的视线后,松开她的胳膊,一个遥控器模样的东西从她的腋下掉了出来。他们随便按了几下后发现,周围几百米内的私家车相继发出嘟嘟的声响。他们俩相视一笑,马上意识到这是个好东西。
他们没有选择家附近的地方下手,而是来到一家大中华超市的停车场。一连几天,他们都用这个干扰器顺利打开一些车的前门。他们将手套箱和座椅缝隙储物盒里的钱统统塞进从停车场空地上捡到的白色塑料袋。这些钱大多是零钱,车主留着买咖啡、加油或者给过桥费的。一天下来,他们只能捞到不到五十刀。尽管如此,他们还要提防从超市走出来的路人,一个个筛选、判断他们是否是“正在作业”的这辆车的主人,而且要根据他们的眼神预估他们的行走轨迹。
周五下午,这是他们这周最后一次“出工”了。除去伙食费和水电煤气费,他们还需要三十刀就可以买上两张周末档的电影票,如果这天结束能有五十刀,那么他们就能买两张带爆米花和汽水的那种套餐。太阳沉沉地落下,好像不久就会有雷雨。他们急忙按下干扰器的红色按钮,距他们最近的一辆黑色本田的车灯随之闪了一下。这时,有一家四口经过他们身边,他们慌乱地瞅瞅彼此,分别开开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杰克与罗丝,驾驶座与副驾驶。罗丝慢慢打开副驾驶座上方的手套箱,兜好塑料袋等着钢镚自己掉出来。这时,那家人已经走到车头,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热闹地说着广东话。等他们就快要走到车尾时,那家的小男孩忽然啪地一声贴在车窗上,往车里看。这时杰克和罗丝似乎从恍惚出神的状态中突然惊醒,他们从前座跳到后座,在一秒之内快速抱在一起,接着他们疯狂地抚摸着,互相亲吻。他们心里懊恼极了,生怕这些路人指认出他们的真实身份。“小偷!”这是他们最怕听到的词。这种害怕,加剧了他们的恼怒。杰克开始在后座上对罗丝动手动脚,他撩起她的裙子。罗丝也不甘落后似的解开杰克的腰带,她的手顺着他的腰一直往下摸索。那家的父母发现了这个落后的小家伙,顺着孩子的目光瞥了一眼之后即刻将他抱走。小情侣还在后座上抱作一团,吓得不敢动。孩子走了很久之后,杰克才缓缓松开罗丝,他靠在车座上喘气。然后罗丝笑了,她又亲了他,因为她发现他竟然有“反应”。
一段非常有韵律的节奏,如果不是被人打断,他们应该可以就这么畅快地做一辈子的爱。当杰克感到自己已经忍不住要“用种子填满她”(这是罗丝快要高潮时提的要求),他呻吟了,同时他听到有人敲了敲后门的车窗玻璃。又是一个小孩。一个中国小男孩,看起来七八岁左右的样子。他身后站着一个中国女人,应该是他的妈妈。这个女人的手肘提着熟食,两只手从塑料袋顺下来搭在小男孩的肩膀上。男孩把一个魔方塞进裤兜里,接着把指关节掰得咔吧作响。杰克满脸通红,一边让罗丝穿上内裤,一边不停地去够放在前座的塑料袋。那个女人推开小男孩,两条圆圆的胳膊支在后窗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杰克的两只手交叉在腰后,他紧张地搓起手来。这时,罗丝将一个冰凉的硬东西塞到他手心里。他猛地转头一看,然后惊诧地望着罗丝,声音颤抖着说,你从哪儿搞来的这玩意?那是一把黑色的左轮手枪,枪身上下只有手柄那块有一道银边。罗丝说,往前看,先想办法把他俩打发走。那个母亲带着小男孩还站在原位,女人似乎若有所思,孩子面无表情。他们就这样僵持了一阵,直到小男孩要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杰克一下从身后亮出了他的枪。那一刻他们四个同时闭上了眼睛。小男孩其实还睁着眼,但也被他妈一巴掌遮住了。没有动静。杰克迟疑了一下后推开门,他脱下大衣遮住那把枪,用枪对着女人的脊梁骨,就这样他们母子非常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地上了车。罗丝往右腾了地方,小孩坐在中间,最后上来的中国母亲闭着眼关上了门。小男孩问罗丝,我可以玩魔方吗?罗丝看了一眼正推开驾驶座车门的杰克,杰克没说什么,于是她点点头。魔方在小男孩的手里咔嚓咔嚓地响动,杰克发动车子之前正了正后视镜,他清楚地看见那个母亲正抬眼听着小孩发出的声音,接着她严厉地对她儿子说,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然后杰克的目光又回到罗丝身上,他用眼神在责问她这把枪究竟是哪里来的,可她却扭过头看向窗外。杰克说,或者轻声嘟囔了一句,那(那个“那”很长)……我们出发了。
杰克很快就明白了,这两个人并不是恰好路过。中国女人正是这辆本田车的主人,这是她离婚后分得的唯一一份拿得出手的财产。这辆车当时是她先生结婚时分期付款买的,等到八年过后,他好不容易还清了贷款,他也正式向她提出分居。没有什么过多的解释,没有外遇。至少她先生是这么对她说的。她的要求也很简单,只要儿子的抚养权。她签字之后,他把车留给了他们。房子是租的,他说他会继续租下去。他走的时候只拿走了一些地球仪(他是一个地质学家),留下了各种各样的魔方。这就是有关她所有的故事,由她儿子扭着手里的魔方波澜不惊地讲着。她几乎不讲英文,所有的话都由她儿子代劳。罗丝告诉小孩,不讲英文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的家人最早也是从魁北克农村一路辗转到新罕布什尔,再后来“降落”在罗德岛这个全美最小的州。男孩问罗丝,那你的祖先也讲普通话吗?不,但是就像你妈跟你说话我们都听不懂那样,我祖母跟我说话我从来都没有明白过。罗丝接着说,到了六岁,我开始上家附近的教会小学时才学会流利地说英语,六岁以前我是一个什么都不会讲的小傻子。杰克问,这些事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罗丝瞥了一眼他说,你不是也向我隐瞒了你的童年吗,你妈把你扔给你外公,然后跟着一帮吸各种东西的人走了。不,杰克扭了一下方向盘说,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听来的,我妈只是有一次服用安非他命过量,引发了静脉炎,后来被一群瘾君子送进了医院,她并没有跟他们一起吸,看在上帝的份上!
汽车顺着95号公路一直开到西格林威治村时,油箱的预警灯亮了起来。杰克不得不就近拐进一家加油站,他让罗丝拿着钱下车加油。罗丝问他,为什么不是他去做?他说他没有驾照,万一被发现又要被送进去。好吧,罗丝叹了口气。他们周围没有一辆车,只有两个穿着制服的加油站员工立在站内的小超市门口抽烟,就在罗丝给车加油的这会儿工夫他们各自连抽了两根,然后把一包皱巴巴的烟盒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上,杰克和罗丝都能听得到他们传烟的声音,还有哈哈声、呵呵声和夜深了以后草丛里时而传出来的虫鸣。这时,小男孩从里面打开车门。杰克马上机警地转头问,小东西,你想干吗?我妈妈想上厕所,他说。接着他身边的中国女人点点头。杰克说,去可以,但需要有罗丝在旁边陪同。罗丝放回了油枪,带着女人往小超市那边走了。车上剩下杰克和小男孩。杰克问他,是在这里出生的吗?是,小男孩说。再具体一点,杰克说。嗯,就是在罗德岛医院的妇产科,某个同时放了几十个婴儿的普通病房。哈,你就没想过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你的生母另有其人吗?他怕自己解释不清,又说,我的意思是,很多人都会抱错自己的小孩,要知道婴儿都长得差不多。我妈不会,因为那个房间里那天出生的小孩中只有我一个是黄皮肤的。哦。你呢,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我吗,没有,我的朋友和家人都在这里,我不觉得有什么一定要离开的理由,也许有过一次,酩酊大醉的时候会想想假如自己搬到纽约去了会变成什么样。小男孩又开始扭他的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