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賓萌集》《賓萌外集》是晚清著名學者俞樾自編的文集。《賓萌集》同治九年(一八七〇)春由時任廣東布政使的王凱泰出資刻印,共五卷,依次爲《論篇》《説篇》《釋篇》《議篇》《雜篇》。此後二十多年俞樾所作可歸入《論篇》《説篇》《議篇》的,數量不能各成一卷,於光緒二十一年(一八九五)彙成一卷,題曰《補篇》,作爲第六卷刻印。俞樾自述體例取法乎《晏子春秋》,還説今之集即古之子。這樣比附,固然是向前代經典致敬,也不無自信自許自得的意味。
賓萌一詞,出於《荀子·解蔽》:昔賓孟之蔽者,亂家是也。俞樾自己有解釋:孟,當讀爲萌。……所謂賓萌者,蓋當時有此稱。戰國時,游士往來諸侯之國,謂之賓萌。往來諸侯之國的游士,很容易被理解成戰國時期的策士。他們操縱横之術,挾王霸之策,競走於權貴之門,雄辯於王侯之前,利口巧舌,攪動天下風雲,博取一己富貴。俞樾不是這樣的人。他於道光三十年(一八五〇)中進士,僅當了一任河南學政,便因試題割裂經義而被劾落職。之後四十餘年,他潛心學術,成一代樸學大師;全力講學,主講杭州詁經精舍三十一年,有門秀三千士,名高四百州之譽。《賓萌集》成書於他治學授徒之際,集中也無結交勢要、諂媚權貴之文。顯然,這樣的俞樾和戰國策士面目迥異,因此集名賓萌一詞與戰國策士了然無涉。《吕氏春秋·高義》:(墨)翟度身而衣,量腹而食,比於賓萌,未敢求仕。説墨子節衣縮食,與賓萌同伍,不求做官。高誘注:賓,客也;萌,民也。很清楚,賓萌就是客民,即外鄉人。這有利於進一步理解俞樾的解釋。游士往來諸侯之國,重心在一個游字,即游子、游俠、游民之游,居無定所,謀生是求。其實,策士、縱横家是賓萌客民、外鄉人的一種,其代表人物蘇秦、張儀,前者是東周雒陽人,游説六國,組建合縱聯盟,任合縱長,兼佩六國相印;後者是魏國人,得志於秦,任相國,以連横破合縱。還有一位大人物李斯,屬法家,也是一個賓萌,楚國人,入秦,立功而當上丞相。他的大作《諫逐客書》,勸諫秦王(後來的秦始皇)不要驅逐在秦的外國之人(也即賓萌),説物不産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産於秦,而愿忠者衆,理直氣壯,冠冕堂皇,説明楚材晉用是當時的普遍現象。俞樾是浙江德清人,落職後移居江蘇蘇州,并於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構築曲園,思老子曲則全之訓,故名,至今尚是蘇州名勝。德清人而寓居蘇州,自然是個外鄉人。但以外鄉人命名自己的文集,未嘗没有一絲中年落職的無奈和落寞。
《賓萌集》是散文集。俞樾爲文寫詩,崇尚平易的文風。他曾借前人的話,主張爲文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誦讀,三也(《茶香室叢鈔·失黏》)。又説,余生平喜香山詩,所爲詩亦自謂近之(《茶香室叢鈔·二李唱和集》)。香山,中唐詩人白居易,號香山居士。白居易寫詩,要求老嫗能解,淺顯通俗,所以有元(稹)輕白俗的説法。準確、乾净、淺易、傳神,是文學語言很高的境界,源於作家創作主旨的明確,語言運用的自如,當然也是一種美學追求。俞樾是博學鴻儒,精研經學,旁及諸子學、史學、訓詁學、音韻學,乃至对詩詞、書法、小説、戲曲等,都有很深的造詣。滿肚子的學問,出而爲文,則華麗、典雅的文風,非不能也,乃不爲也。他自覺追求平易的文風,客觀上順應了文學由艱澀到淺易、由貴族而大衆的歷史發展潮流。俞樾同年進士兼兒女親家王凱泰所作《序》,稱道其論切當而不浮,其説精微而不腐,其釋詳明而不煩,其議正大而不詭,其雜文亦有法度不苟作。雖有溢美之嫌,却也基本準確。
下面依照文集六卷的次序來介紹一下《賓萌集》的思想内容。
卷一《論篇》,共二十五篇,是俞樾治史的心得,主要對從春秋到明末的二十餘位歷史人物作了評論。比如《韓信論》,圍繞韓信於漢反與不反、吕后(實爲劉邦)殺信該與不該的公案,反復研探,斷語是夫漢始患無信,而項氏非所憂;繼患有信,而吕氏非所憂。故自淮陰侯之死,而高帝可以老矣。著眼於國家安定的大局,立論自高;對韓信事漢的曲折心態也分析得絲絲入扣,令人信服。二十五篇中,值得一讀的是《秦始皇帝論》上中下三篇、關乎明朝國運的《鄒元標論》以及《明代争國本諸臣論》。
怎樣評價秦始皇,自漢以降,聚訟不已。概而言之,譽少毁多。始皇焚書坑儒,得罪了天下讀書人。而撰史著書,筆捏在讀書人手裏,自然不肯説他的好話。秦王朝短命,二世而亡,來不及製造輿論替始皇塗脂抹粉,揚美掩醜,他的形象也就不會太好看。其實,秦始皇很了不起,他改革國家政體、變封建制爲郡縣制就是很大的歷史功績,唐代柳宗元的宏文《封建論》對此有深刻的論述。俞樾的三篇《秦始皇帝論》,上承《封建論》,著眼於一個變字。上篇説周、秦之際,古今之交也,雖欲無變,不可得也,中篇説因時變法固當日之通論矣,則使秦人不得天下而楚得之,其變改古制猶夫秦也。這一觀點,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徵。鴉片戰争,清政府割地賠款。老大帝國受辱於西方蠻夷,士大夫驚恐悲憤之餘,普遍有所反思。祖宗不足法,必須變法圖存。中興名臣李鴻章於同治十一年(一八七二)驚呼此三千餘年一大變局也(《籌議製造輪船未可裁撤折》);一八九八年的戊戌變法,更是這種社會思潮的一次失敗的政治實踐。俞樾身處動蕩的時代,借古喻今,呼籲變則通,其政治眼光和政治立場,都是值得肯定的。
俞樾是樸學大師,有《群經平議》五十卷,影響很大。他治學以通經致用爲宗旨。通經不是死背經義,墨守成規,而是爲了致用,看重實際效果。《鄒元標論》是個好例子。儒家講道德教化,士大夫尤重氣節。孔子説殺身成仁,孟子説捨生取義,爲了仁義,不惜犧牲。因此,文死諫,武死戰,歷史上那些犯顔直諫、遭貶遭戮的人,往往被後世視爲道德楷模,没有誰敢提出諫得對不對或者值不值的疑問。俞樾敢。明神宗萬曆五年(一五七七)九月,首輔張居正喪父。居正戀棧,居喪不丁憂。小皇帝爲他辯護:朕學尚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前功盡隳。説我年幼,方方面面都離不開張居正。鄒元標不顧居正勢盛、聖眷正隆,三次上疏反對奪情:弼成聖學,輔翼聖志者,未可謂在廷無人也。且幸而居正丁艱,猶可挽留;脱不幸遂捐館舍,陛下之學將終不成,志將終不定耶?(《明史·鄒元標傳》)言詞激切,假設较爲。結果被杖八十,貶職流放荒遠之地,直到居正病死,纔得復起。鄒後來成爲東林黨首領之一,與趙南星、顧憲成號爲三君。他的反奪情之舉,歷來被人稱頌,以爲是忠君愛國,不計個人安危。俞樾却直斥鄒進必不用之言,以徼必不免之辠,是沽名釣譽,并説有明中葉以後,士大夫議論愈多,而國事愈壞。在《明代争國本諸臣論》中進一步説,有明一代,士大夫喜名譽,好議論,乃宋以來之積習也。他們泥古不化,膠柱鼓瑟,小而詩文之體,規規摹擬;大而乘朝車,議國事,亦徒泥夫古人之見,不知所以裁之,對明代的文學、政治,具有洞見卓識。
卷二《説篇》,共十六篇,内容駁雜,於經、史、時政都有涉及,俞樾心有所感,即成一説。較諸《論篇》,《説篇》偏於感性。身處清季,撫時感世,内憂外患,危機感如影隨形,無法驅除,基調顯得沉重。比如《治説上》規勸爲政者要居安思危。這本是老生常談。但鴉片戰争、洪楊之亂後,時局哪來的安可居?唯有對危局的一聲長歎而已。又如《治説下》面對洋人的心計之巧、技術之工,作者反對師夷制夷,以爲學人以求勝人,大惑之道也。那麽出路在哪裏呢?有何克敵制勝的良策奇謀呢?揭開謎底,無非是老祖宗傳下來的仁政二字。心勞力拙,讀來深感悲凉。時局的衰敗,不僅在國力,也在人心。作爲經學大師的俞樾,對此更加痛心疾首。《性説》上下篇中,他力斥孟子性善説,以爲今天下之人爲善者少,而爲不善者多,人其耳之聰、目之明、手足之便利、心思之巧變,可以無所不爲,應從荀子性惡説,嚴刑峻法輔以道德教化,撥亂反正。《孔門四科説》中,他認爲把孔門弟子分爲德行、政事、文學、言語四科非孔子之意也,後世置德行於其他三科之上,更是大謬不然,使空疎不學之徒得而託焉。此説大有見地。衡人掄才,有才固然未必有德,而無才者德將焉附?倘能德才兼備,自然大好;不然,退而求其次,寧取有才少德者,竹頭木屑,終有一用。每見有才、學、能一無所長者,怡怡然左右逢源,青雲直上,自詡吃道德飯,可見此種人物,源遠流長。
這裏重點推介《公私説》。這是一篇奇文。長久以來,公、私對舉,公者美名,而私者姦衺不正之號也。爲政者總提倡先公後私,公而忘私,甚而至於大公無私,興公滅私。作者力排常識,獨立異説。首先引經據典,證明聖人先私而後公;繼而説自營爲私,於是推以及人,使人人得以自營,是即公矣;又説古人之辭,言公必及私,私固聖人之所不禁也。結論是一家安而後一國安,一國安而後天下安也。這一觀點至今還屬前衛,難怪俞樾在文末沾沾自喜道:吾斯言也,自漢以來儒者未有及此者也,其爲世所詬病必矣。然而後之君子得吾説而深思之,其諸可以治天下歟?
卷三《釋篇》,共十三篇,幾乎都是不同意成説的求異出新之文。其中十篇依次考釋盤古姜嫄太公望荆楚公主佛寺相主欽左右,類似於《辭海》的詞條,而探其所以然,有理有據。有的結論平易確實。如表示宰輔之相,阮元釋爲襄(助)之假借。俞樾反對這一曲説,認爲由《説文解字》相本義省視引申,瞽者無目,不能省視,故必有人代爲省視,而扶助之、導引之,即謂之相。其後因以爲輔政者之稱。有的闡述啓人神志。如表示佐助的左右,《説文解字》釋左爲手相左助,從(手)工(左助),釋右爲手口相助(段玉裁説以口助手)。作者考證左從工乃從巨(矩尺)省,右不從口而從囗(圓形的隸變):天下之形,不外乎方與圓,(左手)執方,又(右手)執圓,古人制字之意正如此,天道圓,地道方;君道圓,臣道方。古之聖人所以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者,不外乎此矣。是故左右二字之義,其所包甚大也。另三篇是對某一史實的考證和評析。《釋孔子弟子三千人》考證《史記》孔子弟子三千之三千非確指,而是泛指數目之多。楚、漢之興的五諸侯,衆説紛紜,《釋楚漢五諸侯》據史實排除了其中不能列入五諸侯者。《春秋·哀公十四年》春,西狩獲麟,相傳孔子作《春秋》至此而輟筆。前人認爲麟出非時,謂之不祥。《釋〈春秋〉絶筆獲麟》則指出作爲仁獸,麟仍是王者之瑞,從《詩經》《周易》的考察得出天下方治也,而聖人之心則已憂其亂;天下方亂也,而聖人之心則已望其治的結論,斷定《春秋》絶筆於獲麟,思治也,而非傷周道之不興,感嘉瑞之無應。據俞樾《江孔德孝廉〈穀梁條例〉序》,本文是其十六歲時所作。
卷四《議篇》,共六篇。《文廟祀典議》《孔忠移祀崇聖祠議》都是對卷五《奏定文廟祀典記》所記倡議的補充,前者倡議文廟配享應有許慎、從祀增入毛亨,名爲表彰毛亨和許慎,實乃强調《毛詩》的傳承尤其是《説文解字》的價值,義理存乎訓詁,訓詁存乎文字。無文字是無詁訓也,無詁訓是無義理也,而《説文解字》一書尤爲言小學者所宗。《學校祀倉頡議》歷數配享四位、從祀六位的業績,確立先秦兩漢文字學功臣。《考定文字議》主張以《説文解字》爲標準,考正字義與字體,悉羅列許書正字,辨俗體之誤,尤學者所不可不讀(清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子部·雜家類》),馮世徵曾爲此做《〈考定文字議〉疏證》。《取士議》是對罷去八股時文,别求取士之法考試内容與方式的建議,針對同治元年黎昌庶條陳取士法的繁重,俞樾主張務宜簡易,使天下可以遵行,不必過涉繁重,轉致有空文而無實際。《仿造浮梅檻議》倡議仿造明人黄汝亨西湖所建浮梅檻:用巨竹做成竹筏,平鋪木板,編織篷屋,朱紅欄杆,青色帳幕,中可放置几席觴豆及彝鼎、罍洗、茶鐺、棊局。俞樾四十七歲起主講杭州詁經精舍,春秋佳日時至西湖,遂作本篇。蓋羨慕浮梅檻新奇可喜,終此老之身逍遥容與,而仿製不果。八年後,蘇州曲園落成,園有曲池十一丈見方,乃於池中仿造浮梅檻,因僅寬四尺長五尺,命名小浮梅。容二人促膝,作者與夫人坐其中,相與閒話,往往考證傳奇、小説中俗事,於是録爲《小浮梅閒話》一卷(刻入《曲園雜纂》),可謂雅人清致。
卷五《雜篇》,共十九篇,内容龐雜。或爲圖、書作序作記,或爲廟碑、祠堂作記;或叙述以春在堂命名所居及曾國藩題寫之緣起,或記載河南學政任上奏請文廟祀典應有公孫僑從祀、孟皮配享。更多的是爲親戚、鄉試同年、同年兼親家之父、所在書院監院之父、岳父與父親做塾師時的東家、任學政時職責所及者而作的傳或墓表、墓誌銘,傳主或墓主包括死難的守土之吏、地方好官以及烈婦貞女孝女。雖多屬親朋好友圈,不無應酬之意,但特定時代的人物命運、文化現象尤其是作者的價值取向躍然紙上。《先府君行述》《先妣姚太夫人行述》兩篇(後者一八八五年補刻入《賓萌集》),記述先父、先母生平與爲人,筆下自有深情;《舅氏平泉姚公家傳》爲從小賞識自己的舅舅兼岳父立傳,介紹其著作大略及編著史書遺願,都是可供研究的珍貴資料。
卷六《補篇》刻印於俞樾七十五歲(一八九五年)之時,共十八篇:五論、五説、八議。憂國傷時是其主綫。列强侵凌,政府無能,有識之士争説自强。《自强論》反對洋務派師夷制夷的主張,以爲竊其唾餘,削足適履,庸有濟乎?盍亦反其本矣推行仁政,主要是整頓吏治。倘若官吏得人,官之與民若父兄子弟然,一旦有警,效死而民弗去,夫何守之不固乎?以後的歷史證明,這不過是一介書生的白日夢。《三大憂論》一憂列强欺辱,國將不國;二憂西學盛行,孔教將廢;三憂開礦采煤,竭澤而漁。現在看來,睁眼看西方,采礦辦工業,自有其進步性。但文章以憂字立論,觸目驚心,可以想見作者的憂心忡忡,痛心疾首。《田獵説》主張教民以戰,以備不虞。《戰説》認爲士大夫也應知戰備戰,將帥更應身先士卒。《禦火器議》提議用藤牌兵破洋人槍炮火器。更有《弭兵議》《弭兵餘議》勸説列國,開戰終歸以和,然而荼毒億萬之生靈,糜費億萬之銀錢,勢窮力竭,兩敗俱傷,有何益處?不如弭兵消除戰争,各君其國,各子其民,勿干預他國之政治,勿覬覦他國之土地,所謂兵者用之於本國,勿用之於他國。書生論戰,紙上談兵;與虎謀皮,幼稚迂闊,却也足見其報國之志和仁者之心。
《醫藥説》主張不信醫而信藥,即廢醫存藥。作者曾有《廢醫論》一卷,堅决廢醫,至此稍有變化。俞樾是廢棄中醫論的代表人物。其門生章太炎深研中醫,一九一〇年作《醫術平議》云先師俞君僑處蘇州……累遭母、妻、長子之喪,發憤作《廢醫論》,則不免想當然:俞樾長子俞紹萊病卒於光緒七年(一八八一),而《廢醫論》光緒五年(一八七九)已刻入《俞樓雜纂》;其母九十三歲高齡去世,醫者切脈,猶曰無慮。未卒前二日,諸病皆愈(《先妣姚太夫人行述》),醫者無咎。太炎一九二〇年作《仲氏世醫記》云先師德清俞君,恨俗醫不知古,下藥輒增人病,發憤作《廢醫論》,乃較平允。《廢醫論》之作,固然不排除愛妻爲醫所誤的因素,但憤然而議廢醫原因明確:夫醫之所以知病者脈也,脈則久失其傳;醫之所以治病者藥也,藥則又不可恃。脈虚、藥虚,斯醫亦虚矣。俞樾自陳廢醫論是有益的偏見:雖有激之談,然此論行則人之保其天年者多矣(《〈春在堂全書〉録要》),此雖兄之偏見,然有益於世間實不淺也(《致陳豪書》)。因爲有些偏激,廢醫存藥立論亦不够堅實。《醫藥説》云藥丸傳世必經數百乃至上千年,因驗而靈;但行醫只是某些醫生謀生的手段,求得一輿之值、一飯之資而已。此言自然偏激。醫生固有良莠,藥丸何嘗没有真僞?庸醫害人,假藥亦會致命。中醫中藥都是我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應該發揚光大。但於醫生要切實培養,於中藥要嚴格管理,人命關天,不可輕忽。
《賓萌外集》同治五年(一八六六)由曾國藩幕府、江蘇候補道杜文瀾出資刻印。集凡四卷五十六篇,以書序、壽序、書信爲主,另有賦、記、論、傳、碑、啓、墓誌銘、誄、祭文、呈,都是駢文。駢文承騷、賦餘緒,盛行於六朝,唐、宋以後漸趨式微,但綿延不絶,至今尚有寫作者。駢文是一種唯美的文學樣式,要求辭藻華美,聲律和諧,屬對工切,隸事精當。歷代雖不乏名篇佳什,但形式上的要求過於苛嚴,難免限制了作者表情達意的自由;艱澀的語彙、繁複的用典,也影響了讀者閲讀的順暢和愉悦,它的没落是歷史的必然。
俞樾是大學問家,精通經史子集,熟稔前事舊典;他深研音韻聲律,對寫詩作文的諧韻合律,更如庖丁解牛,得心應手。他當然喜歡駢文,寫作駢文。他贊美駢文意味深厚,文詞典雅,故可貴也;對唐宋以後駢文的没落深感惋惜,認爲於古人修詞之道或反失之矣。但他的文學觀不保守,能與時俱進,散文平易的風格即是一例;對小説、戲曲的喜愛和研究,更是明證。他説余自幼喜爲四六文(即駢文)(《自序》),余三十歲前好爲駢四儷六之文,今《賓萌外集》四卷,皆其時所作也(《朱鏡香〈竹南精舍駢儷文〉序》)。雖然《自序》中謙稱《賓萌外集》氣體卑下鄙薄無足觀,但晚年爲朱鏡香作序却感慨已經寫不出當年《賓萌外集》妃青儷白、侔色揣稱的作品,對朱氏駢文搜逑索偶之工,翦月裁雲之妙的贊美,未嘗不是《賓萌外集》的顧影自憐。讀者若喜愛華美的詞藻、鏗鏘的聲調,則閲讀本集之文會得到美妙的享受;對照《賓萌集》散文的樸實平易,更覺俞樾兩副筆墨,才大似海。
本書點校,以鳳凰出版社影印光緒末增訂重刊《春在堂全書》本爲底本,采納蔡啓盛《〈春在堂全書〉校勘記》的正確成果;改正文字訛誤并出校;異體字、古字、俗字原則上不改;因避諱而改字或缺筆的寧玄弘等回改,不出校。
二〇二一年七月於上海證大家園
滕振國